当时,背上的伤久久未愈,如蜂蛰一般的痛,虽然敷了上好的药酒,却还是无济於事。他本就心烦,又被剑伤所扰,所以有一日终於按捺不住,踱至杏园,除掉衣冠后,如儿时一般,扑通一声扎进水下。
水中出奇地安静。
孙起心生讶异:自三月前,两条龙成年之后,彼此间便常有打斗,清澈的池水总被它们搅动得浑浊不堪。因此他已经准备另辟一方池子,想将两条龙分隔开。
可是今日,池水却清可见底,他能清楚地看到两条龙盘在池底的水草中,银亮的身子轻轻地起伏着。
孙起潜了下去,拨开水草,两手环抱住其中一只龙的腰腹,脸贴上它冰凉刺骨的鳞片,以此纾解心头的焦灼。
龙的身体一弓一曲,孙起依稀觉得那厚实的鳞片和骨架下面,似有什么东西穿梭而过,於是单手抓住龙鳞,朝龙头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差点让他忘记了闭气:他看到身下这头龙含着另外一条龙的半条身子,正在努力地想将它囫囵吞下。另外那一条龙显然已经死了,没有丝毫挣扎,但由於体型庞大,所以这吞咽变得十分困难。身下的龙吞进去一截,又吐出一点,再吞,再吐,循环往覆,仿佛这场噬食永远都没有尽头。
孙起被这场景吓得魂不附体,浮出水面,随便裹上衣服,逃也似的从杏池旁跑掉了。当晚,他久久不能成眠,脑海中全是同类相食的残忍和血腥。
第二日,这件事被他人发现。孙起本来还担心闵王会因此厌弃了自己喂养的蟠龙,甚至连自己也一并厌弃,可好在事态并未如他料想的那般发展。
“弱肉强食,神物都如此,更遑论我们了。”
孙起记得闵王当时站在杏池旁,看着那条吞食了同类的蟠龙说了这么一句话。可闵王不知道的是,死去的那条龙,偏偏是二者中更强健的那一条。
孙起是知道的。
过了几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魂不附体地,又一次来到杏池旁。在池边站了许久后,他吹响木哨,唤起蟠龙。
龙身出水,华美而矫健,孙起觉得它几日间长大了不少,竟比被它吞掉的那一条还要粗长。
他在池旁蹲下,伸手抚弄龙身上密密匝匝的鳞片,来来回回,就像拨弄琴弦。
“你也可以如我这般的,吃了他,你就会比他还要强。”
一个声音乍然在他脑海中响起,霹雳一般,吓得他汗毛倒立,差点跳将起来。
“谁?”孙起叫了一声,眼睛在身前身后梭巡,想找到那个识破了他心底最阴暗的秘密的人。
可他什么人也没有瞧见,正在疑惑,脑海里忽然又冒出了一串笑,时尖时沈,带着隆隆的回音,好似从他脑袋里某个地方长出来的一般。
孙起吓得腿软了,身子一挫瘫坐於池畔,低头时,却恰对上蟠龙冒着幽光的眼睛。那双眼,就像被黑夜浸染的泛起了毛边的黄灯笼。
他一悸,口中猛地丢出几个字来,“是......你吗?”
蟠龙定定瞅着他,尾巴轻摆一下,在池面上掀起几个涡旋。随着它这个动作,孙起脑子里又一次浮起了那个声音,却不是回答他这句话的,而是,回答一个在他心里扎根已久的疑问。
“吃掉他,吃掉孙少卿,你就会成为他。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归你孙起所有。”
顿了一顿,声音在他脑海中绵延,“你亲眼见到的,孙起,若我不吃掉我的兄弟,早晚一日,我也会被他吞食。你也同我一般,若你现在不下手,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孙少卿身上的光环压死的。”
“我不能。”孙起依稀看到蟠龙澄黄的眼珠后,隐藏着的两道幽黑的影子。这黑影令他想起族长的话,於是后退着起身,冲它大喊,“我不能,大哥他曾经奋不顾身救我,我怎么能害他?”
脚下一个趔趄,他被挥扫上岸的龙尾绊倒,扑地时,眼睛与龙眼平视。
这个对视,让他看清楚了眼珠背后的黑影是什么,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孙起自己的脸——眼角抽动,唇边沁着一丝怪异的微笑。
“看清楚了吗?”蟠龙的声音继续在他脑中盘旋,像是不会降落一般,“想要孙少卿死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孙起,我只是帮你面对最真实的那个你,做亦或不做,全在於你。”
听了这话,孙起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过了片晌,他猛地翻身趴下,一只手抠住脖子,抽动着干呕。
“很痛苦吧,我懂的。这些日子,你阖上眼便看到自己被逼迫着吃猪食,被逼着从敌兵跨下钻过的情景,所以只能整晚睁着眼睛,不敢成眠。可到了白日,你所见所闻,却都是他孙少卿。身旁的人一遍一遍地在你面前重覆,说你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福,才有了这么一个愿意为你舍命的大哥,因为他,你才能苟活着,成为他孙少卿功勋上一个鲜亮的陪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