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没能发现泰卦卦辞的完整预告,但是张放却隐约感受到泰卦祸福相依的涌动。
跟随着康德,张放的方法论永远是从最坏情况开始做打算的。在相信任何言说之前,要审核任何言说;在审核任何言说之前,必须假定任何言说不能被相信。作为康德的蹩脚东方门徒,张放在预知泰卦的吉祥预告时,忧心忡忡地思谋着可能存在的风险,杞人无缘无故忧天,而张放有担忧的理由,所以他活该惴惴不安。
沈三在春夏之交来到,四季法案没有在这个时段的着装规定,于是沈三穿上黑红旗袍。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春夏秋冬对应元亨利贞,沈三和张放的交欢发生在春夏之交,也就是停驻在元往亨来之间;偏偏因为开叉的旗袍,两人采用的体位的卦象构成坤上乾下之地天泰;而地天泰的卦辞又是“吉,亨”,亨取夏,显然又是指向春去夏来,卦辞与现实互相印证,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但是巧妙地太不同寻常。
张放没有受过周易的训练,所以未免牵强附会。不管卦辞是否真假,不管预言是否与现实合辙,不管解易人的工夫是否到家,一种未来意象总算是会被构想出来。当拼拼凑凑组合而成的未来意象发生,不管它的来源如何被怀疑,它已然成为现实的真。也就是说,在这个意义上,诸多的假有可能成为真。
张放受过逻辑训练,所以对真假问题敏感异常。对于“诸多的假有可能成为真”这一命题,只需要考察真与假的内涵和外延,困难就会迎刃而解。此时他正像一个受气媳妇一般,把头埋在沈三的怀中卖力地哭。总所周知,认真卖力地严肃哭泣实际上是非常耗费心神的,所以张放只能对这个问题浅尝辄止,不甚谨严。
“诸多的假”中的假,最为方便的内涵是“不真”,外延上至少可以限定在两个层次,即存在论的假和知识论的假。存在论上的假,是指“非存在”,如独角兽实际上不存在,它在存在论上是假的;知识论上的假,是指存在与思维之间不存在对应关系,如指鹿为马的马,在知识论上是假的。同理,运用类似的分析,可以得到“真”的内涵和外延,不过是与“假”的内涵和外延对应相反而已。
张放继续推导,a.诸多的假,如果是存在论上的假,则根本不存在;于是只可能推导出知识论上的“非假”(“非假”包含“不一定假”,总之在此不能是“真”),例如人们的确可以设想独角兽,独角兽在存在论上是假,但是因为“可以设想”而成为一个思维对象,在知识论上不一定假。
独角兽的知识资格是“不一定假”,而不是“真”,因为知识论上的“真”要求存在与思维对应,我们既然不能指着现实的鹿为思想中的马,自然也不能指着思想中的马去要求现实中的鹿。但是独角兽由现实中的“角”和“马”组合而成,所以得出结论,诸多的真有可能成为假。在此,“真”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真,“假”是知识论意义上的假。这个结论并非原命题。
诸多的假必然具有现实的真的来源,因为即使是在思想中,也要求有真实的现实材料,所以在推导a中,作为知识论上的假,必定要依据存在论上的真为基础。所以推导的结论与原命题发生颠倒。
b.诸多的假,如果是知识论上的假,则有
b1.知识论上的假有可能组成知识论上的真。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犹如说只要设想出足够多的独角兽,那么独角兽就会成为现实。
b2.知识论上的假有可能组成存在论上的真。这是有可能的。例如古人设想的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在现代生活中被发明创造出来;尽管与古老的设想原型有出入,但是毕竟是大致得到实现而成真。
特殊情况c.知识论上的假就是存在论上的真。张放思谋着周易泰卦的卦辞,不论卦辞的预告是真是假,但是基于万分谨慎,张放确认“它(1)”为假;当且仅当,“它(2)”成为真。“它(1)”是指卦辞的预告;而“它(2)”是指张放确认“它(1)”为假的行为。可见,特殊情况c应该写作“知识论上的假(作为一种被确认的事实)就是存在论上的真”。“它(2)”包含“它(1)”而成为一种现实动作,这个现实动作的存在资格毋庸置疑,但是“它(1)”被包含在“它(2)”之中,容易发生混淆,以至于弄假成真。在现实生活中总是会发生这样的混淆错误。这说明,人们容易将知识论上的真假混淆,误认为是存在论上的真假,从而相信许许多多知识论上的谬误奇说,甚至为了奇谈怪论的灵验,不惜削足适履地扭曲现实存在。
张放推导许久,以至于不知不觉停止了没出息的啜泣,他呆若木鸡地依偎在沈三的湿润怀抱,侧脸紧贴沈三的柔软胸脯;沈三的下巴搭落在张放的脑袋,温柔地轻叩他的头顶。随后张放微微仰头,尝试着瞧一眼沈三,但是被沈三敏锐地觉察到,缓缓松开他的脑袋,两人四目相对,凝视良久,一时无言……
“张二你个混蛋!把人家的衣裳都弄脏啦呀……唔咿呀……”,沈三捏着嗓子,怯生生地用颤动的声振斥责张放,又撇撇嘴嗔怒作态,直勾勾地盯着他。
张放仍然痴痴地望着沈三,她甜蜜的兴师问罪简直就是点燃了他的焚心烈火,却转头看见眼前,方才涕泗横流时,在沈三前胸印上一团锦绣的纹理。两人又望向对方,噗嗤一笑——随即张放轻轻去揽沈三的后背,双手反扣在她的琵琶骨,贪婪地把脸颊贴向沈三的脖颈,企图去抓沈三的脉搏节奏;沈三也下手去围张放的肩,再次用下巴在张放的脑袋边叩击游走,摩擦头发带出细微声响,引发阵阵酥软麻痹。
沈三的爱抚让张放大意了。他忘记检验逻辑推论;忘记了存在论大于知识论,所以推论b2可以吸收b1;忘记了自己方才泄气软了下来。但是他没有忘记泰卦的完整卦辞预示的危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趟了过去,他将继续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