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彦,去见四王爷吧。”
一早,连阳光都还带有几分清冷。濯天已起了身,前来叩门。
蓝濯彦混沌沌睁了眼,心跳得仍有些快,隐隐带着撕撕拉拉似的痛。但只是隐隐的。低头看去,左侧胸口那黝黑的印痕竟转为鲜血般的猩红!不过,已不再似前两日那样疼得像被匕首一下下剜着皮肉一般。而且,门外濯天喊得又急,他也只能暂且视而不见,拉拢衣襟,起身开门。
“濯彦,怎么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快,去换了衣衫出来,陪我去见四王爷!”
濯天瞪圆了一双眼,不知何来的兴奋。眼中映了蓝濯彦的脸,满面茫然与迷惑:“四王爷?怎么好端端的想起要去见他?”
“我有事要问。”濯天答道,半沉了俏脸,一双柳叶眉微微倒竖,似是不悦了。
“有什么事非要问他不可?师父昨日不是说了,四王爷为了那小妖患了歇斯底里症,疯疯癫癫见人便砍,皇上已经下令百名禁军看守王府,寻找神医为他诊治,闲杂人等一概不准入内啊。”蓝濯彦只当濯天是在他面前又要起了小性儿,也没有过于在意,只是软下性子温言劝说。
“总之我今日非要去见四王爷不可!你要是不陪我,我就自己去!我们平常连妖怪都不怕,禁军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便使个障眼法,迷了他们的神志,自然能够进入王府!”濯天开口又一番挟枪带棒似的抢白。说罢,也不等蓝濯彦答话,转身便走。
“罢了,我陪你前去便是,你总要稍等片刻,容我换件衣衫,打理停当。”
蓝濯彦无奈,心知濯天脾性倔强,若打定了主意便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得的,只好先将她安抚住,自己回到房中速速梳洗更衣,连早膳也没来得及用,便被她急匆匆拉出国师府,直奔那四王爷的瑾王府而去。
国师府位于风都正中,几乎与皇宫大内毗邻;瑾王府则坐落在城南,隔了好一段距离。待二人赶到时,不想却恰好有另一人也到了王府门前,身后还带了大队仪仗。
“是师父,快躲起来!”
濯天还在一心前行时,蓝濯彦已一眼认出了那仪仗的阵势,不等近前,连忙拉了濯天闪入路旁巷中,可还未开口,她却好像既没看到那大队仪仗,也没听到他刚刚说了什么似的,甩手顿足气道:“濯彦!你拉我做什么?你要是反悔了可以一个人回去,我说了,今日非要见到四王爷不可!”
“你一定要去见四王爷我也拦不住你,可至少要避开师父!”蓝濯彦边急急说道,边在濯天面前挡了,免得她急性子上来,就这么冲了出去。
直到此时,濯天才皱眉望了他,疑道:“师父?师父在这里?”
“你看那边王府门前的仪仗,不是师父还能是谁?”蓝濯彦略侧开身,让濯天将身后景象看了个明白,随后道:“师父向来敏锐,他在这里,我们不可久留,先走了再说其它吧。”
濯天闻言,虽是不甘,可也无奈,只得随蓝濯彦一同穿过窄巷,远离瑾王府。之后便一直对他不理不睬,漫无目的般在人群中穿梭。直到近了晌午时分,才迳自走到一家吃食摊边坐了,要了一碗素面,两样小菜,埋头便吃,仍是一言不发。
蓝濯彦几次想要开口发问,但见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好又将疑问吞回肚中,自己也随便点了一份素面和一盘牛肉,吃到一半便觉味同嚼蜡,左思右想之下,干脆撂了手中竹箸,小心翼翼轻唤道:“濯天,我有事想要问你。”
之后,不见濯天反应,便又接连唤了两三声,才终见她抬了头。
“血妖,嗜食血肉之羊也。曲角,身形硕大如猛兽,毛色各异,四足,趾端有利爪。性奸佞,见人则诱而食之,得阴阳经精二气以修其妖力。名曰饕餮,亦名罗刹——天书中确是如此说的吧?那紫色血妖是他的同伴,那么他呢?他也是血妖吗?”
语毕,濯天的眼神再次迷离起来,可又在熠熠发光,璨如星辰。她轻轻蠕动着双唇,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她依旧扮着男装,着了那淡青素雅的长衫。可是此时再不会有人把她当作一个男人,因为只有梦里怀春的娇客妙人才会拥有这样湿润动人的神情。
“谁是他?”蓝濯彦如此开口问时已经知道“他是谁”。他知道,可还是开了口。
他尽量放柔了声调,但面色依然严肃,甚至透出了一丝严厉。他不识情爱滋味,却不代表他是一个不懂人情的傻子。外出时也会有姑娘如此看着他,嫣红了粉面香颊。久而久之,纵使“无情”,他也自然明白了,这样的目光名为‘迷恋’。
短短两三日,濯天好像脱眙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缘她动了心。那妖怪用了妖术,令她动了心。如同《天书》中所说的那般,‘性奸佞,见人则诱而食之,得阴阳经精二气以修其妖力’。
“没什么,他只是他而已,一个幻象虚影罢了。你就当我是被晌午这日头晒的吧。”濯天低了头,又摇头,好像已经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乃至是训诫和指责似的,本能地避开了蓝濯彦的目光。
“日头?”蓝濯彦一楞,本来只有尖端微微蹙了的眉锋便立时皱成了一个死结。
日头,哪有什么日头?今日一早起来的确是皓日当空的大好天气,可是近了晌午时分便突然变了色,如今乌云袭顶,一片阴晦,哪里有什么日头!
“濯天,你……你可还好?”
情急之下,他忙伸出手去,便耍探濯天的额头,不想‘啪’的一声脆响灌入耳中,兄妹俩俱是一怔。
“濯天?”蓝濯彦半抬了被拍打拨开的手,好一会儿没有放下。
濯天那一掌,是用姑娘家的手打的,而不是习武之人的手。打得不重,可还是疼。疼的不是手,是心。濯天刚刚推开的、抗拒的都是他的心!
“濯彦,男女有别。你我虽是双生兄妹,可终究不是一个人……”濯天咬了下唇,略微犹豫,自面前桌上抓了血魂刚要起身,却突然如遭雷击般跌坐回那吃食摊的简陋长凳上,一把捂住左胸,攥紧了胸口衣襟,攥得指节泛白,好像要将那布料生生扯破一般!
“濯天!”蓝濯彦惊呼,却也顾不得濯天刚刚说过的那些话,一把拢了她的双肩道:“濯天,你怎么了?快,我带你去医馆!”说着,便转了身半蹲下去,“上来,我背你!”
然后,听濯天艰难地从牙缝中吐了几个字出来:“不,不必……不妨事……”
不妨事?连声音都是异常痛苦,又怎会不妨事?
蓝濯彦猛回头,只见濯天一张俏脸转眼的工夫已经煞白如鬼!连那店家见了也不由得大惊失色,惶恐上前道:“客倌,客倌?这位客倌可是发了急病?小的院后有驴车一驾,若是客倌不嫌弃,小的这就把驴牵了出来,送客倌到街西李郎中处……”
蓝濯彦闻言,自知那店家是怕无端牵连上人命惹来祸事,也不愿与他为难,正要给了饭钱带濯天离去,冷不防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竟是濯天一举砸在桌上,冲那店家发狠道:“少罗嗦!姑奶奶今日就偏要在此歇息够了才走!再来说些有的没的,休怪我不客气!”
“姑、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那店家虽不明就里,但见眼前之人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利剑已半截探出鞘外,也再想不了那许多,双腿一软,磕头如捣蒜。
小小摊位上其余客人见了,纷纷起身闪避,不消半刻已逃得一个不剩,可怜那店家也只得叫苦不迭。
蓝濯彦见濯天呼吸渐平,慢慢安稳下来,却也放了心,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给那店家,当作损失赔偿,余下的便给他压惊,好容易劝他回院后避了,只留自己静伴在濯天身边。
半晌,蓝濯天终于抬了头,拭了拭额上残存的冷汗,起身道:“回去吧。既然见不到四王爷,也难知道师父究竟是如何不动声色捉住那小妖,待在这人来人往纷乱嘈杂之处也是心烦。”
“也好。”蓝濯彦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在濯天身后离了这吃食摊,步入灰蒙蒙的雨中。
雨已下了好一会儿,接天映地,街上少有行人。若说纷乱嘈杂,恐怕也只是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被那无形之手拨乱的心绪……快步走在身畔那人好似被什么迷失了魂魄,不时抬了头眯着眼看向天际,唇边忽而又带了笑,全然不似适才那般莫名的暴躁。
蓝濯彦此时看不清濯天的心,却仍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是他,那个用妖术迷惑了她的‘幻象虚影’……
心中一闪念,放眼望去,前方一片模糊迷茫中,好似正有一个邪佞微笑的身影在向他们不断地逼近……无限扩大……直至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噬……
是他?而不是他们……不,不是!既不是他,也不是他们!就算真如那妖怪所说,他是什么‘血魂’,他的魂也永远只属于自己,而非一个妖怪!
‘血魂’为杀血妖而生,血妖必因‘血魂’而死!
蓝濯彦蓦然驻足,立在街心用力甩了甩头。水珠渗入眼中,微微剌痛,他方才惊觉,自己是同濯天一样身在雨中,又怎么可能甩得去这纠缠不休的绵密细丝?
回了神,身旁之人早已茫然未觉地独自走出老远,渐渐融入前方雨雾之中。
宇文刹!
三个字,一个名。
浮上心头时,心尖那处本能一热,接着,便又冷了下去,寒冷如冰。
谁在做法?
好好的大晴天,突然便云生满苍穹,雾锁遍山巅,打落朵朵才准备要绽开的夏花,连那零落在地的片片残红也不放过,硬是将它们碾碎成泥,摧残得魂飞魄也散。
不觉,雨就这么匆匆下了半日,但才半日而已,静月湖上竟涨了潮!乌黑如墨的潮!他也才惊觉,这并非自然天象,而是法术!
或者,该说是妖术。因为那黑潮掺了一股腥气,吸了进去,连他都要忍不住掩了口鼻连咳数声,更别说是个寻常人类。如若真被掀翻在这恶涛汹涌的河中,还被那黑潮灌了个满腹,怕是早已去了大半条命。
他笑,并自认是嘲笑。尽管,他身边那没了空中明月,依旧一身夺目亮银的妖怪对他这番话并不以为然,一挑眉道:“他不是什么寻常人类。他没有这般脆弱,还比其它人都要强悍。而且,我也不会让他这样丢了性命。”
“也许,他并不在这里,是你多虑了。他看来没有这般愚笨,明知水上凶险还要硬闯过湖来。”他撇撇嘴,试图换言劝之。
此番,那银妖就只是沉沉笑了几声权作回应,飞至湖心才定住了身形,立在那看似狠毒阴沉的乌云顶端,敛了眉眼,双掌摆了手印,端于胸前——
“你要使用分水破浪之术?”他见了急叫出声。”就算我刚刚那话你不愿听,但我说这并非自然天象而是妖术却不是玩笑之辞!便是静月君那老龙已垂垂朽矣,能不现身在他地界之内兴风作浪的也绝非等闲之辈!你才受了新伤,又要作法与那无形之敌对抗,只会得不偿失!”
轰的,头顶之上电闪雷鸣,咆哮不止!他也不由得喊得声嘶力竭。怎奈何,那银妖根本不听,冗长繁复的咒文已如水波自他唇畔荡出。一波又一波,从未停止。同时荡出的,还有血。被阴森夜色衬得暗红的血。血在眼中映了,肉跳心惊!
“刹!停止吧!”
他吼道,却在同时看到一抹笑意在他被血浸得暗红的唇边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