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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0)

第198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0)

十七年前我第一次来到北京,住了差不多有半个月,我三天就将稿子改完了,周雁如对我说不要急着回去,她让我在北京好好玩一玩。我就独自一人在冬天的寒风里到处游走,最后自己实在不想玩了,才让王洁替我去买火车票。我至今记得当初王洁坐在桌子前,拿着一支笔为我算账,我不断地说话打断她,她就说:“你真是讨厌。”结账后王洁又到会计那里替我领了钱,我发现不仅我在北京改稿的三天有补助,连游玩的那些天也都有补助。最后王洁还给我开了一张证明,证明我在《北京文学》的改稿确有其事。当我回到海盐后,我才知道那一张证明是多么重要,当时的卫生院院长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证明?”

从北京回到海盐后,我意识到小小的海盐轰动了,我是海盐历史上第一位去北京改稿的人。他们认为我是一个人才,不应该再在卫生院里拔牙了,于是一个月以后,我到文化馆去上班了。当时我们都是早晨七点钟上班,在卫生院的时候,我即使迟到一分钟都会招来训斥。我第一天去文化馆上班时,故意迟到了三个小时,十点钟才去,我想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结果没有一个人对我的迟到有所反应,仿佛我应该在这个时间去上班。我当时的感觉真是十分美好,我觉得自己是在天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二〇〇〇年七月五日

谈谈我的阅读

我的少年时期是在“文革”中度过的,那是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那时候偶然得到一本书,也是没头没尾的书。我记得自己读到的第一部外国小说前后都少了几十页,我一直不知道作者是谁,书名是什么。一直到我二十多岁以后,买了一册莫泊桑的《一生》,才知道这就是自己当初第一次读到的那本外国小说。

大约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我的阅读经历才真正开始,当时我喜爱文学,而且准备写作,就去阅读很多文学著作。那是十九年前的事,当时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被介绍进来,以及很多中国的现代和古典文学作品重新出版,还有文学杂志的不断复刊和创刊。我一下子从没有书籍的年代进入到了书籍蜂拥而来的年代,令我无从选择,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阅读什么,因为在此之前我是一个毫无阅读经验的人。这时候我无意中读到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一段话,我已经忘记了原话是怎么说的,只记得杰克·伦敦这样告诉喜爱文学的年轻人:宁愿去读拜伦或者济慈的一行诗,也不要去读一千本文学杂志。我当时相信了杰克·伦敦的话,此后我很少去阅读杂志,我开始去阅读大量的经典作品。杰克·伦敦也正是这样的意思,十九年以后的今天,我坐在这里写下这篇短文时,心里充满了对杰克·伦敦的感谢。我觉得自己二十年来最大的收获就是不断地去阅读经典作品,我们应该相信历史和前人的阅读所留下来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是经过了时间的考验,阅读它们不会让我们上当,因为它们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和人类灵魂的漫长旅程。当一个人在少年时期就开始阅读经典作品,那么他的少年就会被经典作品中最为真实的思想和情感带走,当他成年以后就会发现人类共有的智慧和灵魂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延续。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

应该阅读经典作品

经典作品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我想就像父亲的经历对于儿子,母亲的经历对于女儿一样,经典作品对于我们并不是意味着完美,而是意味着忠诚。这里面或多或少地存在着种种偏见和缺点,但是这里面绝对没有欺骗,无论是它的荣耀还是它的耻辱,它都会和我们坦诚相见,让我们体验到了思维的美好和感受的亲切,我想经典作品应该是我们经历的榜样。

我相信任何一位读者都是在用自己的经历阅读着这些作品,我们阅读它们是为了寻找自己曾经有过的忧伤和欢乐,失望和希望。当我们在这样的作品中发现了自己的思考时,当我们为别人的命运哭泣和欢笑时,我们就会惊喜地发现:别人的故事丰富了自己的经历。这就是为什么同样一部作品,我们不同时期阅读就会产生不同的感受。经典作品的优点是可以反复阅读,每一次的阅读都会使我们本来狭窄和贫乏的人生变得宽广和丰富,或者说使我们的心灵变得宽广和丰富。

我们应该阅读经典作品,这样我们就会理解维克多·雨果和约翰·堂恩的精彩诗篇。维克多·雨果用简单的诗句向我们描述了心灵的面积究竟有多少,他说:

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

比海洋还要宽阔的是天空,

比天空还要宽阔的是人的心灵。

约翰·堂恩的诗句为这宽阔的心灵又注入了同情和怜悯之心: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

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

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

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二〇〇一年一月二十八日

写作的乐趣

我一直认为写作是一种乐趣,一种创造的乐趣。最初写作时的主要乐趣是对词语和句子的寻找,那时候最大的困难是如何让自己坐下来,让屁股和椅子建立友谊,我刚开始写作时才二十岁出头,这是一个坐不住的年龄。想想当时我的同龄人在到处游荡,而我却枯坐在桌前,这是需要极大的耐心来维持的,必须坚持往下写,然后突然有一句美妙的语言出现了,让我感受到喜悦和激动,我觉得自己艰难的劳动得到了酬谢,我再没有什么可抱怨了,我枯坐桌前也同样有无穷乐趣。

随着写作的继续和深入,仅仅是词语和句式的刺激显然不够了。写作的篇幅也是越来越长,从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这时候人物的命运和叙述的起伏是否和谐,是否激动人心,就显得更加突出。对一个长期从事写作的人来说,有时候写作已经不单纯是在写作,更像是一种人生经历,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写作,长达一年或者几年几十年的时间,写作者的情感往往和作品中人物的情感同舟共济,共同去承受苦难,也共同去迎接欢乐。这时候得到的乐趣会让我们相信,虚构的世界比现实的世界更加引人入胜。

最后我要谈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经验,我要说的是任何一个写作者同时也是读者,写作者必须重视自己读者的身份。正是在阅读很多经典作品时带来的感受,才会不断纠正自己在写作过程中的错误。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

我的写作经历

我是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当时我深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影响,川端作品中细致入微的描叙使我着迷,那个时期我相信人物情感的变化比性格更重要,我写出了像《星星》这类作品。这类作品发表在1984年到1986年的文学杂志上,我一直认为这一阶段是我阅读和写作的自我训练期,这些作品我一直没有收录到自己的集子中去。

由于川端康成的影响,使我在一开始就注重叙述的细部,去发现和把握那些微妙的变化。这种叙述上的训练使我在后来的写作中尝尽了甜头,因为它是一部作品是否丰厚的关键。但是川端的影响也给我带来了麻烦,这十分内心化的写作,使我感到自己的灵魂越来越闭塞。这时候,也就是1986年,我读到了卡夫卡,卡夫卡在叙述形式上的随心所欲把我吓了一跳,我心想: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

卡夫卡是一位思想和情感都极为严谨的作家,而在叙述上又是彻底的自由主义者。在卡夫卡这里,我发现自由的叙述可以使思想和情感表达得更加充分。于是卡夫卡救了我,把我从川端康成的桎梏里解放了出来。与川端不一样,卡夫卡教会我的不是描述的方式,而是写作的方式。

这一阶段我写下了《十八岁出门远行》、《现实一种》、《世事如烟》等一系列作品。应该说《十八岁出门远行》是我成功的第一部作品,在当时,很多作家和评论家认为它代表了新的文学形式,也就是后来所说的先锋文学。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我在中国被一些看法认为是学习西方文学的先锋派作家,而当我的作品被介绍到西方时,他们的反映却是我与文学流派无关。所以,我想谈谈先锋文学。我一直认为中国的先锋文学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它的先锋性很值得怀疑,而且它是在世界范围内先锋文学运动完全结束后产生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写下这一部分作品的理由是我对真实性概念的重新认识。文学的真实是什么?当时我认为文学的真实是不能用现实生活的尺度去衡量的,它的真实里还包括了想象、梦境和欲望。在1989年,我写过一篇题为《虚伪的作品》的文章,它的题目来自于毕加索的一句话:“艺术家应该让人们懂得虚伪中的真实。”为了表达我心目中的真实,我感到原有的写作方式已经不能支持我,所以我就去寻找更为丰富的,更具有变化的叙述。现在,人们普遍将先锋文学视为八十年代的一次文学形式的革命,我不认为是一场革命,它仅仅只是使文学在形式上变得丰富一些而已。

到了九十年代,我的写作出现了变化,从三部长篇小说开始,它们是《在细雨中呼喊》、《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有关这样的变化,批评家们已经议论得很多了,但是都和我的写作无关。应该说是叙述指引我写下了这样的作品,我写着写着突然发现人物有他们自己的声音,这是令我惊喜的发现,而且是在写作过程中发现的。在此之前我不认为人物有自己的声音,我粗暴地认为人物都是作者意图的符号,当我发现人物自己的声音以后,我就不再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叙述者,我成为了一个感同身受的记录者,这样的写作十分美好,因为我时常能够听到人物自身的发言,他们自己说出来的话比我要让他们说的更加确切和美妙。

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正在变得平易近人,正在逐渐地被更多的读者所接受。不知道是时代在变化,还是人在变化,我现在更喜欢活生生的事实和活生生的情感,我认为文学的伟大之处就是在于它的同情和怜悯之心,并且将这样的情感彻底地表达出来。文学不是实验,应该是理解和探索,它在形式上的探索不是为了形式自身的创新或者其他的标榜之词,而是为了真正地深入人心,将人的内心表达出来,而不是为了表达内分泌。

就像我喜欢自己九十年代的作品那样,我仍然喜欢自己在八十年代所写下的作品,因为它们对于我是同样的重要。更为重要的是我还将不断地写下去,在我今后的作品中,我希望自己的写作会更有意义,我所说的意义是写出拥有灵魂和希望的作品。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一日

我为何写作

二十年前,我是一名牙科医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手握钢钳,每天拔牙长达八个小时。

在我们中国的过去,牙医是属于跑江湖一类,通常和理发的或者修鞋的为伍,在繁华的街区撑开一把油布雨伞,将钳子、锤子等器械在桌上一字排开,同时也将以往拔下的牙齿一字排开,以此招徕顾客。这样的牙医都是独自一人,不需要助手,和修鞋匠一样挑着一副担子游走四方。

我是他们的继承者。虽然我在属于国家的医院里工作,但是我的前辈们都是从油布雨伞下走进医院的楼房,没有一个来自医学院。我所在的医院以拔牙为主,只有二十来人,因牙痛难忍前来治病的人都把我们的医院叫成“牙齿店”,很少有人认为我们是一家医院。与牙科医生这个现在已经知识分子化的职业相比,我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名店员。

我就是那时候开始写作的。我在“牙齿店”干了五年,观看了数以万计的张开的嘴巴,我感到无聊至极。当时,我经常站在临街的窗前,看到在文化馆工作的人整日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走来走去,心里十分羡慕。有一次我问一位在文化馆工作的人,问他为什么经常在大街上游玩。他告诉我:这就是他的工作。我心想这样的工作倒是很适合我。于是我决定写作,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进入文化馆。当时进入文化馆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学会作曲;二是学会绘画;三就是写作。对我来说,作曲和绘画太难了,而写作只要认识汉字就行,我只能写作了。

现在,我已经有十五年的写作历史了,我已经知道写作会改变一个人,会将一个刚强的人变得眼泪汪汪,会将一个果断的人变得犹豫不决,会将一个勇敢的人变得胆小怕事,最后就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作家。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贬低写作,恰恰是为了要说明文学或者说是写作对于一个人的重要。因为文学的力量就是在于软化人的心灵,写作的过程直接助长了这样的力量,它使作家变得越来越警觉和伤感的同时,也使他的心灵经常地感到柔弱无援。他会发现自己深陷其中的世界与四周的现实若即若离,而且还会格格不入。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具有了与众不同的准则,或者说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具有了无孔不入的本领,他的内心已经变得异常的丰富。这样的丰富就是来自于长时间的写作,来自于身体肌肉衰退后警觉和智慧的茁壮成长,而且这丰富总是容易受到伤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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