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8)
九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我来到了旧金山,为了防止转机去华盛顿时再发生时差方面的错误,我在飞机上就将时差调整到了美国时间。当时我想起来很久以前读过王安忆的文章,她说从中国飞到美国,美国会倒贴给中国一个小时。我在手表上让美国倒贴了,指针往回拨了一小时。在旧金山经过了漫长的入境手续之后,又走了漫长的一段路程,顺利地找到了联航国内航班的登机口,我的经验是将登机牌握在手中,沿途见到一个联航的职员就向他们出示,他们就会给我明确的方向。
然后我坐在去华盛顿的飞机上,这时我感到疲惫了,当我看了一下机票上的时间后,一种痛苦在我心中升起,机票的时间显示我还要坐八个多小时的飞机,而且我的身旁还坐着一个美国大胖子,我三分之一的座位属于他了。我心想这一次的旅途真他妈的要命;我心想这美国大得有些过分了,从西海岸飞到东海岸还要八个多小时,差不多是北京飞到巴黎了;我心想就是从哈尔滨飞到三亚也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我在飞机上焦躁不安,并且悲观难受,有时候还怒气冲冲。四个多小时过去后,飞机驾驶员粗壮的英语通过广播一遍遍说出了华盛顿的地名,随后是空姐走过来要旅客摇起座椅靠背。我万分惊喜,同时又疑虑重重,心想难道机票上的时间写错了?这时候飞机下降了,确实来到了华盛顿。
在去饭店的车里,我问了前来接我的朋友吴正康后,才知道华盛顿和旧金山有三个小时的时差。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的吴正康告诉我:美国内陆就有四个时区。第二天我们在华盛顿游玩,到国会山后,我说我要上一下厕所,结果我看到厕所墙上钟的时间和我的手表不一样,我吓了一跳,心想难道美国国会也有自己的时区?这一次是墙上的钟出了问题。美国的时差让我成为了惊弓之鸟。
五天以后,我将十二张飞机票放进口袋,开始在美国国内的旅行。此后每到一个城市,我都要问一下吴正康:“有没有时差?”
一九九九年六月三十日
别人的城市
我生长在中国的南方,我的过去是在一座不到两万人的小城里,我的回忆就像瓦楞草一样长在那些低矮的屋顶上,还有石板铺成的街道、伸出来的屋檐、一条穿过小城的河流,当然还有像树枝一样从街道两侧伸出去的小弄堂,当我走在弄堂里的时候,那些低矮的房屋就会显得高大了很多,因为弄堂太狭窄了。
后来,我来到了北方,在中国最大的城市北京定居。我最初来到北京时,北京到处都在盖高楼,到处都在修路,北京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地,建筑工人的喊叫声和机器的轰鸣声是昼夜不绝。
我年幼时读到过这样的句子:“秋天我漫步在北京的街头……”这句子让我激动,因为我不知道在秋天的时候,漫步在北京街头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当我最初来到北京时,恰好也是秋天,我漫步在北京的街头,看到宽阔的街道,高层的楼房,川流不息的人群车辆,我心想:这就是漫步在北京的街头。
应该说我喜欢北京,就是作为工地的北京也让我喜欢,嘈杂使北京显得生机勃勃。这是因为北京的嘈杂并不影响我内心的安静,当夜晚来临,或者是在白昼,我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想着我自己的事,身边无数的人在走过去和走过来,可是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我安静地想着自己的事,虽然我走在人群中,却没有人会来打扰我。我觉得自己是走在别人的城市里。
如果是在我过去的南方小城里,我只要走出家门,我就不能为自己散步了,我不停地会遇上熟悉的人,我只能打断自己正在想着的事,与他们说几句没有意义的话。
北京对我来说,是一座属于别人的城市,因为在这里没有我的童年,没有我对过去的回忆,没有错综复杂的亲友关系,没有我最为熟悉的乡音,当我在这座城市里一开口说话,就有人会对我说:“听口音,你不是北京人。”
我不是北京人,但我居住在北京,我与这座城市若即若离,我想看到它的时候,就打开窗户,或者走上街头;我不想看到它的时候,我就闭门不出。我不要求北京应该怎么样,这座城市也不要求我。我对于北京,只是一个逗留很久还没有离去的游客;北京对于我,就像前面说的,是一座别人的城市。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或者说作为我自己,住在别人的城市里是很幸福的。
一九九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一年到头
再过几天,1994年最后的一个月就要来了,然后是再过一个月,1995年要来到了。
这日子过得真是快,似乎刚刚习惯了1994年的书写,1994年就没有了,接下去在1995年的好几个月里,给朋友写信,或者写文章,日期落款时总要不自觉地写上:1994年……写完后发现错了,就涂改过来。有时接到朋友的来信,也常发现他们在日期上的涂涂改改。
一年到头,这到头的时候越来越不是滋味,首先来自于“日子过得真快”这样的感受,这快似乎是意料之外和猝不及防的,像是一把榔头突然砸在身边的桌子上。很多人都觉得自己还没怎么过日子,这日子就过去了,他们的感受有点像是刚刚睡着就被叫醒似的,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新年的元旦,而新年元旦就是那一声把他们惊醒的,突然来到的响亮喊叫。
同时,这快的感受还是对自己过去行为的来不及做出的反应,换句话说,就是对自己经历过的生活突然产生了怀疑,“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自然,这个问题会很快弄清楚,弄清楚以后,人们就会寻找某种方式,试图来证明自己刚刚过去的生活是否值得。
于是,一年到头,这到头就成为了多愁善感的怀旧。想一想,一年里自己干了些什么?拿一支笔,再拿一张纸,认认真真想着,记在纸上,大事小事,只要想得起来的都记上去,最后一看,发现自己这一年里做了不少的事,比如重要的有:从一居室迁到了二居室;或者出版了第十三部作品;或者购买了一台摄像机;还有别的很多的或者……
如果这个时候继续往下想,问题就会出来了,他会发现记在纸上的全是事,作为人,他这一年里又是怎么过来的?他的内心得到了什么?
他开始发现生活的周而复始,他发现自己作为人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过除旧迎新,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其实早就一成不变了,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在不断地复习,今年的生活在复习去年的,而去年的在复习前年的……他越往下想,情绪就越加低落,到最后,一个本来对生活充满信心的人,变成了一个厌世者。这就是一年到头时,一个成年人的不安。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十九年前的一次高考
潘阳让我为《全国高考招生》杂志写一篇文章,说说我当初考大学时的情景,我说我当初没有考上大学,潘阳说这样更有意思。潘阳是我的朋友,他让我写一篇怎样考不上大学的文章,我只好坐到写字桌前,将我十九年前的这一段经历写出来。
我是1977年高中毕业的,刚好遇上了恢复高考。当时这个消息是突然来到的,就在我们毕业的时候都还没有听说,那时候只有工农兵大学生,就是高中毕业以后必须去农村或者工厂工作两年以后,才能去报考大学。当时我们心里都准备着过了秋天以后就要去农村插队落户,突然来消息说我们应届高中毕业生也可以考大学,于是大家一片高兴,都认为自己有希望去北京或者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生活,而不用去农村了。
其实我们当时的高兴是毫无道理的,我们根本就不去想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对自己有多少知识也是一无所知。我们这一届学生都是在“文革”开始那一年进入小学的,“文革”结束那一年高中毕业,所以我们没有认真学习过。我记得自己在中学的时候,经常分不清上课铃声和下课的铃声,我经常是在下课铃声响起来时,夹着课本去上课,结果看到下课的同学从教室里拥了出来。那时候课堂上就像现在的集市一样嘈杂,老师在上面讲课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学生在下面嘻嘻哈哈地说着自己的话,而且在上课的时候可以随便在教室里进出,哪怕从窗口爬出去也可以。
四年的中学,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到了高考复习的时候,我们很多同学仍然认真不起来,虽然都想考上大学,可是谁也不认真听课,坏习惯一下子改不过来。倒是那些历届的毕业生,显得十分认真,他们大多在农村或者工厂待了几年和十几年了,他们都已经尝到了生活的艰难,所以他们从心里知道这是一次改变自身命运的极好机会。1977年的第一次高考下来,我们整个海盐县只录取了四十多名考生,其中应届生只有几名。
我记得当时在高考前就填写志愿了,我们班上有几个同学填写了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成为当时的笑话。不过那时候大家对大学确实不太了解,大部分同学都填写了北大和清华,或者复旦、南开这样的名牌大学,也不管自己能否考上,先填了再说,我们都不知道填志愿对自己能否被录取是很重要的,以为这只是玩玩而已。
高考那一天,学校的大门口挂上了横幅,上面写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教室里的黑板上也写着这八个字,两种准备就是录取和落榜。一颗红心就是说在祖国的任何岗位上都能做出成绩。我们那时候确实都是一颗红心,一种准备,就是被录取,可是后来才发现我们其实做了后一种的准备,我们都落榜了。
高考分数下来的那一天,我和两个同学在街上玩,我们的老师叫住我们,声音有些激动,他说高考分数下来了。于是我们也不由得激动起来,然后我们的老师说:你们都落榜了。
就这样,我没有考上大学,我们那个年级的同学中,只有三个人被录取了。所以同学们在街上相遇的时候,都是落榜生,大家嘻嘻哈哈地都显得无所谓,落榜的同学一多,反而谁都不难受了。
后来我就没再报考大学,我的父母希望我继续报考,我不愿意再考大学,为此他们很遗憾,他们对我的估计超过我的信心,他们认为我能够考上大学,我自己觉得没什么希望,所以我就参加了工作。先在卫生学校学习了一年,然后分配到了镇上的卫生院,当上了一名牙医。我们的卫生院就在大街上,空闲的时候,我就站到窗口,看着外面的大街,有时候会呆呆地看上一两个小时。后来有一天,我在看着大街的时候,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悲凉,我想到自己将会一辈子看着这条大街,我突然感到没有了前途。就是这一刻,我开始考虑起自己的一生应该怎么办,我决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我开始写小说了。
一九九六年四月八日
我的第一份工作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拔牙,我是在1978年3月获得这份工作的。那个时候个人是没有权利选择工作的,那个时候叫国家分配。我中学毕业时刚好遇上1977年“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可是我不思进取没有考上大学,那一届的大学名额基本上被陈村这样的人给掠夺了,这些人上山下乡吃足了苦头,知道考大学是改变自己命运的良机,万万不能错过。而我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头栽进卫生院。国家把我分配到了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让我当起了牙医。
牙医是什么工作?在过去是和修鞋的修钟表的打铁的卖肉的理发的卖爆米花的一字儿排开,撑起一把洋伞,将钳子什么的和先前拔下的牙齿在柜子上摆开,以此招徕顾客。我当牙医的时候算是有点医生的味道了,大医院里叫口腔科,我们卫生院小,所以还是叫牙科。我们的顾客主要是来自乡下的农民,农民都不叫我们“医院”,而是叫“牙齿店”。其实他们的叫法很准确,我们的卫生院确实像是一家店,我进去时是学徒,拔牙治牙做牙镶牙是一条龙学习,比我年长的牙医我都叫他们师傅,根本没有正规医院里那些教授老师主任之类的称呼。
我的师傅姓沈,沈师傅是上海退休的老牙医,来我们卫生院发挥余热。现在我写下沈师傅三个字时,又在怀疑是不是孙师傅,在我们海盐话的发音里“沈”和“孙”没有区别,还是叫沈师傅吧。那时候沈师傅六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发胖,戴着金丝框的眼镜,头发不多可是梳理得十分整齐。
我第一次见到沈师傅的时候,他正在给人拔牙,可能是年纪大了,所以他的手腕在使劲时,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像是在拔自己的牙齿似的。那一天是我们卫生院的院长带我过去的,告诉他我是新来的,要跟着他学习拔牙。沈师傅冷淡地向我点点头,然后就让我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如何用棉球将碘酒涂到上颚或者下颚,接着注射普鲁卡因。注射完麻醉后,他就会坐到椅子上抽上一根烟,等烟抽完了,他问一声病人:“舌头大了没有?”当病人说大了,他就在一个盘子里选出一把钳子,开始拔牙了。
沈师傅让我看着他拔了两次后,就坐在椅子里不起来了,他说下面的病人你去处理。当时我胆战心惊,心想自己还没怎么明白过来就匆忙上阵了,好在我记住了前面涂碘酒和注射普鲁卡因这两个动作,我笨拙地让病人张大嘴巴,然后笨拙地完成了那两个动作。在等待麻醉的时候,我实在是手足无措,这中间的空闲在当时让我非常难受。这时候沈师傅递给我一支烟,和颜悦色地和我聊天了,他问我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抽完了烟,聊天也就结束了。谢天谢地我还记住了那句话,我就学着沈师傅的腔调问病人舌头大了没有,当病人说大了,我的头皮是一阵阵地发麻,心想这叫什么事,可是我又必须去拔那颗倒霉的牙齿,而且还必须装着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能让病人起疑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