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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兄弟(29)

第73章 兄弟(29)

李光头和宋钢悄悄地来到了那间屋子前,准备敲碎玻璃后翻窗而入,可是窗户上已经没有玻璃了。等他们翻窗进去后,才知道里面的东西早就被人席卷一空了,只有几个空荡荡的大柜子,他们摸遍了屋子所有的角落,摸遍了柜子里所有的地方,只摸到了一只红色的高跟鞋。最初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宝贝,翻窗出来后,把它藏在衣服里面一路奔跑,跑到一个没人的路灯下才取出来。李光头和宋钢在路灯下研究了很长时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高跟鞋,也没见过红色的鞋,他们互相问对方:

“这是什么东西?”

一会兄弟两个觉得是鞋,一会兄弟两个又觉得不是鞋,后来想想会不会是船,玩具船。最后两个人确定它肯定是玩具,即便不是玩具船,也应该是玩具鞋。李光头和宋钢喜滋滋把红色高跟鞋带回家中,又坐在床上研究了一番,再次确定高跟鞋是玩具,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玩具,然后把高跟鞋藏到了床下。

第二天李光头和宋钢醒来时,太阳照在他们屁股上了,他们急匆匆来到医院时,李兰的病床已经空了。就在他们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来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告诉他们:李兰死了,已经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了。

宋钢当时就号啕大哭,他哭叫着穿过医院的走廊,哭叫着走向太平间。李光头开始没有哭,他迷惘地跟在宋钢的后面,当他们走进太平间,李光头看到母亲直挺挺地躺在一张水泥床上时,立刻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比宋钢还要响亮。

死去的李兰仍然张开着眼睛,她临死前太想看看两个儿子了,直到目光在她的眼睛里彻底熄灭,她仍然没有看到这两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儿子。

宋钢跪在水泥床前的地上哭得浑身哆嗦,李光头站在水泥床前哭得像风中的小树那样抖个不停。李光头和宋钢一起哭,一起叫着妈妈。李光头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孤儿了,他只剩下了宋钢,宋钢也只剩下了他。

然后宋钢背起了李兰的遗体,李光头跟在后面,他们三个人回家了。宋钢背着李兰走上大街时泪流不止,李光头也是不断地擦着眼泪,两个人不再号啕了,两个人无声地哭泣了。当他们走到灯光球场时,宋钢又大声哭出来了,他哭着对李光头说:

“昨天走到这里时,妈妈还和我说话呢……”

宋钢哭得都走不动路了,李光头哭着说让他来背母亲,宋钢摇头不答应,宋钢说:

“你是弟弟,我要照顾你。”

两个少年和一具遗体,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哭声响亮地走过去,李兰的遗体不断从宋钢背上滑下来,李光头就在后面托着,宋钢也不断地停下来,把身体弯得像一张弓,让李光头轻轻地将李兰的遗体托上去。后来宋钢干脆像一张弓那样背着李兰走去,李光头的双手扶着李兰的遗体小跑着跟在侧面。两个少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李兰的遗体,仿佛李兰没有死,李兰只是睡着了,两个少年怕弄疼她似的。这情景很多人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苏妈和她的女儿苏妹也看见了,苏妈当时就掉出了眼泪,对她的女儿说:

“李兰是个好人,真可怜,丢下这么好的两个儿子走了。”

两天以后,这两个少年拉着童铁匠的板车出现在大街上,板车上的棺材是李兰生前自己选中的。李兰已经躺在棺材里了,棺材里还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三双古人用的筷子、染满了宋凡平血迹的泥土。宋钢拉着板车走在前面,李光头护着棺材走在后面,两个少年担心棺材从板车上滑下来,都是低垂着腰,让板车和地面平行地滚动过去,宋钢的身体仍然像是一张弓,李光头的身体像是另一张弓。这时候两个少年不再哭泣了,他们弯着腰无声地走着,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时发出了嘎吱的响声。

七年前另一辆装着棺材的板车也是这样从大街上经过,那时候棺材里躺着的是宋凡平,那个老地主在前面拉着,李兰和两个孩子在后面推着,哭声在这四个人的胸中澎湃起伏,可是他们不敢哭出声音来。现在两个孩子长大成两个少年了,李兰躺进了棺材,两个少年可以放声大哭地送李兰去九泉之下了,可是他们已经哭不出来了。

他们出了南门,走上了乡间的泥路。七年前的时候,李兰就是在这里说了一声“哭吧”,他们四个人尽情地哭喊起来,他们的痛哭惊飞了树上的麻雀。现在同样是一辆板车,同样是一具薄板棺材,田野同样是那么的广阔,天空同样是那么的高远,不同的是四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也没有了哭声。他们弯着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拉着一个推着,他们的身体弯得比板车上那具棺材还要低,远远看去不像是两个人,像是那辆板车多出来了一个车头和一个车尾。

两个少年把他们的母亲送到了宋凡平出生成长的村庄,宋凡平在村口的坟墓里已经等了七年,现在他的妻子终于来陪伴他了。那个老地主手里拄着一根树枝站在儿子的坟墓旁,他看上去虚弱得已经奄奄一息了,如果没有手里的那根树枝,他就会倒在地上。这个老地主穷得连一根拐杖也买不起,这根当成拐杖的树枝是宋钢给他削出来的。宋凡平的坟墓旁边已经挖好了一个墓穴,仍然是那几个穷亲戚帮着挖出来的,这几个穷亲戚仍然像七年前那样衣着破烂,仍然像七年前那样拄着铁锹站在那里。

李兰的棺材放进了墓穴后,拄着树枝的老地主是老泪纵横,身体摇晃着支持不住了,宋钢扶着他,让他坐在了地上。老地主靠在一棵树上,看着他们将泥土填进了墓穴,老泪纵横地说:

“我儿子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女人,我儿子有福气,娶了这么好的女人,我儿子有福气啊……”

李兰的坟墓隆起来和宋凡平的坟墓一样高了,老地主哭着说着,他说着自己的儿媳有多么的好,说李兰每年清明都来扫墓,每年的春节都来拜年,每年都会来看望他好几次……老地主哭着说着,宋钢让李光头把他爷爷扶起来,让李光头把他爷爷背回家去。李光头背着老地主走去了,那几个穷亲戚提着铁锹跟在后面。宋钢看着他们走进了村庄,看着四周寂静下来了,他跪在了李兰的坟墓前,向李兰保证:

“妈妈,你放心,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一定让给李光头穿。”

(上部完)

下部

逝者已去,生者犹在。李兰撒手归西,走上漫漫阴间路,在茫茫幽灵里寻觅宋凡平消失的气息,已经不知道两个儿子在人世间如何漂泊。

宋钢的爷爷风烛残年,这个老地主卧床不起,几天才吃下几口米饭,喝下几口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老地主知道自己要走了,他拉住宋钢,眼睛看着门外不肯松手。宋钢知道他的眼睛里在说什么,于是在那些没有风雨的傍晚,宋钢就会背上他,在村子里缓慢地走过一户户人家,老地主告别似的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来到村口后,宋钢站在榆树下,爷爷趴在他的背上,旁边是宋凡平和李兰的坟墓,两个人无声地看着落日西沉晚霞消失。

宋钢觉得背上的爷爷轻得像是一小捆柴草,每个晚上从村口回家,宋钢将爷爷从背上放下来时,爷爷都像是死去一样没有声息,可是第二天爷爷的眼睛又会跟随着晨曦逐渐睁开,生命之光仍在闪烁。日复一日,老地主仿佛死了,其实活着。宋钢的爷爷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微笑,在命定之日来到的那个黄昏里,在村口的榆树下,在宋凡平和李兰的坟墓旁,老地主突然抬起头微笑了一下。宋钢没有看到爷爷在背上的微笑,只是听到爷爷在自己的耳边咝咝地说:

“苦到尽头了。”

老地主的头掉落在宋钢的肩膀上,睡着似的一动不动了。宋钢仍然背着爷爷站在那里,看着通往刘镇的小路在降临的夜色里逐渐模糊起来,转身在月光里走进了村子,宋钢觉得肩膀上爷爷的头跟随着他的脚步在晃动。回到家中,宋钢像往常一样小心地将爷爷放在了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这个晚上老地主两次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想看一眼自己的孙子,可是他只能看到无声的黑暗,然后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没有再次跟随着晨曦睁开。

宋钢早晨起床后,不知道爷爷已经离世而去,整整一天都不知道。老地主躺在床上无声无息,不吃不喝,这样的情景有过很多次了,宋钢没有往心里去。到了傍晚的时候,宋钢依然背起了爷爷,他觉得爷爷的身体似乎僵硬了,在走出屋门时,爷爷的头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了,宋钢腾出一只手将爷爷的头在他肩膀上放好了,继续在村里一户户人家的门前走过,爷爷的头也继续跟随着他的脚步晃动,爷爷的头在他肩膀上硬邦邦的,像是一块晃动的石头。宋钢走向村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爷爷晃动的头几次滑落肩膀,宋钢伸向后面的手摸到了爷爷冰凉的面颊。宋钢站在了榆树下,他的手指举到肩后,贴在了爷爷的鼻孔上,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爷爷的气息,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凉了下来,这时候他知道爷爷真的死了。

第二天上午,村里的人看着宋钢弯着腰,左手托着背上死去的爷爷,右胳膊夹着一卷草席,右手上还拿着一把铁锹,挨家挨户地走来,神情凄凉地说:

“爷爷死了。”

老地主的几个穷亲戚跟随着宋钢来到了村口,村里其他人也来到了村口,帮助宋钢将草席在地上铺展,宋钢小心地将背上的爷爷放在草席里,就像放在床上一样,几个穷亲戚将草席卷起来,系上三股草绳,这就是老地主的棺材。村里的几个男人帮忙掘好了墓穴,宋钢抱起草席里的爷爷,走到墓穴前双腿依次跪下,将爷爷放入墓穴里,然后站起来擦了擦潮湿的眼睛,开始往墓穴里填土。看着孤苦伶仃的宋钢,村里的几个女人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老地主埋葬在宋凡平和李兰的身旁,宋钢为爷爷披麻戴孝十四天,过了头七和二七之后,宋钢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行装,他把破屋子和几件破家具分送给了几个穷亲戚。刚好村里有人进城,宋钢委托他给李光头捎个口信,让他告诉李光头:宋钢要回来了。

这一天凌晨四点宋钢就醒来了,他推开屋门看到了满天星光,想到马上就要和李光头见面,他迫不及待地关上屋门,脚步“嚓嚓”地走向了村口。他在村口的月光里站了一会,回头看了看他生活了十年的村庄,又低头看了看宋凡平、李兰的旧坟和老地主的新坟,然后走上了月光下冷清的小路,走向了沉睡中的刘镇。宋钢告别了相依为命十年的爷爷,走向了相依为命的李光头。

宋钢手里提着一个旅行袋,黎明时从南门走进了我们刘镇,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从前的家。就是这个旅行袋,李兰曾经提着它去上海治病,当她提着它从上海回来时得到了宋凡平的死讯,她跪在车站前的地上,将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捧进了这个旅行袋;当宋钢去乡下和爷爷一起生活时,李兰将宋钢的衣服和那袋大白兔奶糖放进了这个旅行袋。现在宋钢又提着它回来了,旅行袋里放着几件破旧衣服,这是宋钢全部的财产。

昔日的少年,如今已是英俊青年的宋钢回来了。宋钢回来的时候,李光头没有在家。李光头知道宋钢要回来了,他也是凌晨四点就醒来,幸福地等待着宋钢的回来。天刚亮李光头就上了街,要去锁匠那里给宋钢配一把钥匙。李光头没有想到宋钢星光满天时就上路了,天亮时已经站在了家门口。宋钢提着旅行袋在门外站了有两个多小时,那时候李光头站在大街上等待着锁匠铺开门。这时的宋钢已经和他父亲一样高的个子,只是没有宋凡平魁梧,宋钢清瘦白皙。他的衣服太短了都挂在腰的上面,他的两个袖管和两条裤管都接出来了一截,都是不同颜色的布料接上去的。宋钢安静地站在从前的家门口,安静地等待着李光头的回家,他的两只手轮换地提着那个旅行袋,他没有把旅行袋放到地上,他不想弄脏这个旅行袋。

李光头回家时远远就看见了宋钢,看见这个高个子兄弟提着旅行袋站在门口发呆。李光头飞奔过去,又悄悄地跑到宋钢身后,抬起脚使劲蹬在了宋钢的屁股上,宋钢一个踉跄后听到了李光头的哈哈大笑。接下去兄弟俩在家门口追逐打闹了足足半个小时,弄得家门口尘土飞扬。李光头一会踢过去左脚,一会扫过去右腿,一会是螳螂脚,一会是扫堂腿。宋钢抱着旅行袋蹦蹦跳跳左躲右闪,不让李光头碰着他。李光头像矛一样进攻,宋钢像盾一样防守,兄弟俩哈哈笑个不停,笑出了眼泪,又笑出了鼻涕,最后是弯下腰来咳嗽不止。然后李光头喘着气摸出那把新配的钥匙,交到宋钢手里,对宋钢说:

“开门。”

李光头和宋钢像野草一样被脚步踩了又踩,被车轮辗了又辗,可是仍然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臭名昭著的李光头,中学毕业后没有一家工厂愿意要他。这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改革开放开始了。陶青已经是县民政局的副局长,陶青想到宋凡平惨死在车站前,想到李兰跪地给他叩头时叩出了血,陶青接纳了李光头,把他安排到民政局下面的福利厂当工人。福利厂一共十五个人,除了李光头,还有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宋钢的户口在刘镇,他回来后分配进了刘镇五金厂当工人,也就是刘成功刘作家任职供销科长的五金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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