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没有!”拓跋顼踉跄两步,脚一软已跪倒在玉妃跟前,泪水已跌落尘埃,“我不会去断阿墨的生路,不会!”
玉妃盯着这个跪在自己跟前无助哭泣的年轻男子,眼眸愈发幽深如井,像隔几世尘烟般看不到底。好久,她才道:“我两天没能睡了。一闭眼,就看到阿墨。她头戴金光灿烂的凤冠,身穿一身大红绣金的嫁衣,一个人坐在空旷的陵墓里,望着黑黝黝的山壁。我一遍遍地叫她,阿墨,阿墨,阿墨……可她听不到,依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不言不笑,不哭不闹,像个死人一般……”
“啊……”
拓跋顼忽然发出了垂死野兽般惨烈的嚎叫,揪了自己的头发,发疯般奔了出去。
直奔简陵。
玉妃望着他的背影,颤抖的手掩住唇,不知忍了多久的泪水,簌簌而落,迅速打湿了灰布僧衣。
红尘万丈,前尘冤孽,她一直在逃。
竟逃不开。
竟逃不开!
当年梁昭帝萧彦说过,简陵将用来安葬齐幽帝和当时的惠王萧宝溶。因此简陵的石门虽紧闭,但这些年一直留有可以打开的机关,并有着镇守的齐兵。
如今,镇守的齐兵早已不见,机关早已毁去,厚重的石门四周均用铁水浇铸密封。
失势的玉妃无法打开简陵,但对一国之君的拓跋顼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两包炸药引爆,山石乱溅中,万金之躯的魏帝拓跋顼已在近卫的惊呼中冲入陵中。
“阿墨!阿墨!阿墨……”
他慌乱地大声叫着,山石滚落的隆隆声渐渐消逝,那声声焦急的呼唤便渐渐清晰,一遍遍地回荡在依然显然空旷的陵墓中。
回答他的,是身后近卫们让陛下保重的请求,以及淅沥沥流动的溪泉声。
这陵墓在萧宝墨手掌重权时修建,四周都镶有宝珠,莹莹的光芒幽暗惨白,却足以视物。
以前的杂物和石堆早已除去,陵墓中很是平整,一眼望去,除了些随葬器皿,再不见一个人影。
越过横跨溪上的石桥,便是修葺好的两间主墓室。上首一间的壁上,刻有齐国重臣的墓志铭,封死的墓门积了一层的灰,一看便知是齐幽帝萧宝隽的墓室。
而另一间,拓跋顼轻轻一扳机关,门竟开了,珠玉的柔和光亮顷刻耀亮了他的惨白面容。
墓室顶部绘着江南三千里锦绣河山,妩媚含情;四壁则是迷楼画栋,美不胜收。珠玉如星斗般镶嵌散落,更让空旷的墓室平添了一份风流优雅。
如果不是正中那副棺椁,拓跋顼可能会疑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走到了某位江南名士的隐居之地。
棺椁是钉死的,几名近卫费了好一番手脚,才将钢钉除下。拓跋顼十指颤抖,狠狠推开外椁。
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明珠玉璧,俱是萧宝溶的爱物,堆满了外椁与内棺之间。
拓跋顼盯着那堆宝物喘着气,猛地伸出手,将棺上的物品疯了般往外甩着,露出内里金丝楠木的内棺。
或许棺木太大不易逃离宁都吧?这具棺木质地虽是绝佳,可比一般棺木还要小些,绝计容不下两人躺着。
拓跋顼苍白的手指在自己情敌的棺木上游移哆嗦着,喉间滚动的气团和胸中燃烧的凄怆让他喘不过气来,张着淡色的唇,努力呼吸着,终于下定决心,打算令人开棺查看时,忽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一声惨厉的惊叫。
“阿墨!”
是玉妃的声音,长长的泣音颤动着,枯叶般抖索在空气中,久久地回旋着。
拓跋顼身躯一震,屏住了呼吸,立刻转身向外冲去。
玉妃正奋力挣开试图拉住她的侍卫的手,发出凄绝的叫喊,匆促地踩入溪水中,试图够着水面上飘浮的一样东西。
拓跋顼扶着汉白玉的桥栏定了定神,看清那样东西是什么,身体一晃,差点一头栽小溪水去。
那是一根长长的披帛,清淡的水碧色,被一块水中的石块挂住,水草般飘在溪水上,摇曳中仿佛快要和溪水融于一处,不细看,再看不出。
玉妃已将那披帛够着,抓在手中,却似再也站不住,直往溪水中软倒下去。亏得一旁随行的魏帝近卫留心着,急忙踏着水将她拉回岸上。
拓跋顼奔过去时,她已整个人如棉花般瘫软下去,湿淋淋的衣衫粘裹着突然失了所有力量的躯体,素洁的灰色转作了死寂的深褐,向来清脆悦耳从容不迫的声线,迸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手中的披帛,式样虽是简洁,做工却是精致。大簇的兰草暗纹中,错落地绣了几枚绿萼梅。纤薄的花瓣姿态娇嫩,经水后如盈泪眼,竟是无语凄凉,似觉得出其孤恨清香,幽幽如诉。
纵然拓跋顼和阿墨见面的次数不多,也能一眼辨出,这是阿墨之物。
她处世谨慎,身畔向来从者如云,何况墓室中并无大风,这绕肩而过的长长披帛,又怎会掉落水中?
僵硬地扭转头,拓跋顼死死地盯住那一汪溪泉,清好的面庞倒映上水面上,怪异地扭曲着,似随时会被汹涌的暗流击碎冲走。
而那溪水也仿佛越漫越高,渐渐漫过脚背,漫过膝盖,漫过腰部,漫入胸口……渐渐连头脑都被淹入,冷得骨髓都在颤抖,呼吸早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一如当日从简陵中潜水逃去时的憋闷。
可那时,至少他的心还是热的,心底的那一方希望,是暖的。
流水的声音仿佛低了下去,轻而细的潺潺声,渐渐微不可闻;而不知哪里的水珠滴下,落于水中,“丁咚”,“丁咚”,一声,又一声,锤子般敲在了心口。
玉妃的哭声已经消逝,曾经倾国倾城的面庞分不出到底是水还是泪,双睫无声阖上时,眼周的淡青眼圈看得出憔悴不堪的细纹。
她已晕倒在冰冷的石地上,紧抱着女儿披帛的姿势,像抱着刚刚落地的婴儿,紧张而忐忑,连眉宇都皱的,刻下了她清醒时极少出现的惶恐和恐惧。
拓跋顼吃力地又往水边踉跄了两步,忽然迸出了一声嘶哑的高吼:“给朕下水打捞!活要见人,死要……要……”
他没有说下去,喉间已然哽住,眼前苍白黯淡的石壁,幻出了那个曼舞而笑的少女。
天光中,竹影里,水碧色的长袖在天空漫卷而过,凉而温柔的触感在清灵的笑声中滑过他的面庞。
“初晴,你记住,不许和别的男子在一起,连拉手都不许!否则,我不会要你!”
他仿佛这样气恨恨地说着。
“那你也不许和别的女子在一起,连拉手都不许。否则,我也不会要你!”
那少女仿佛也这样气恨恨地回答。
天便格外地蓝,云便格外地白,连翠竹都格外地青葱碧绿。
谁和谁在海誓山盟……
谁和谁在亲密拥吻……
谁和谁的笑容悠悠荡漾在春光中……
如今,又是谁独立幽泉边,对着幽幽流水泣不成声……
墓室中是持之以恒的没有生命力的惨白光线,不知日夜。
几十名擅长潜水的北魏侍卫锲而不舍地在水下搜索着,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
水纹不断晃动着,从墓室一直延伸到下游数里的地方。偶然有窃窃私语的议论传来,又迅速被魏帝冷沉的目光打断。
他默然坐在水边的地上,抱着膝,安静地等候着。
就像当年被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囚于不见天日的密室,在痛楚不甘中苦候着她,苦候着重见光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