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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拓跋轲番外:香散舞衣凉之霓裳

拓跋轲是嫡子,也是长子,若母后在世,靖元帝拓跋弘多半早已将他立作大魏太子。

可惜,母后走得太早,外祖家就是有心帮忙,也抵不过靖元帝那些妃嫔的朝夕馋谤。彼时靖元帝正当壮年,膝下已有六七个皇子,有的是人选可以慢慢挑,没必要急着立储。随着靖元帝挑选余地越来越大,本该名正言顺的储君之位到底会落在哪位皇子头上,谁也说不准。

所能肯定的是,骁勇却风流的靖元帝很愿意听他那些爱妃的话,而孤立无援却占了嫡长子名义的拓跋轲则是明争暗斗的妃嫔们共同的矛头所指。

靖元帝对长子皱过很多次眉,而十三四岁的拓跋轲只能沉默地一直跟在父皇身后,连辩解都无从辩解。他根本不晓得庶母们到底在枕边说了他哪些不是。

偶尔,他会提起早逝的母亲,靖元帝看向他的目光才会多一丝怜悯,南巡或出征时遂还记得把这个长子带在身边,以防没有父亲督促会变得更糟糕。

他在父皇眼里,自然是糟糕的。有庶母们在,勤恳努力是装腔作势,沉默寡言是工于心计,连和大臣们多说一句话都成了结交朋党,野心勃勃。

靖元帝又一次南巡时,他第一次见到霓裳。那时霓裳还没叫霓裳,所有人都只知她是一位年轻武将的妻子。他对霓裳留下没有太深印象,只在事后才发现父亲已为这女子神魂颠倒,盛赞那女子绝色倾城,却被一寻常武将得了去,并感慨他的六宫粉黛无颜色。

拓跋轲便进言:“父皇富有天下,何患无一女?传她入宫侍奉便是。”

靖元帝沉吟,“闻道他们夫妻感情极好……”

他后来有一阵未曾再提此事。拓跋轲以为父亲已对这女子忘情时,靖元帝却着他前往某营地巡视,“顺路,替朕办妥一件事。”

其实不是一件事,而是两件。

杀夫,夺妻。

那个叫夏青的年轻武将升了官,却调得离妻子远了。拓跋轲在随侍陪伴下前去动手时,年轻武将正坐在溪边遥望着家乡,摘一片树叶吹着曲子。他认出了拓跋轲,问:“为什么?”

拓跋轲沉默,然后答道:“听说你妻子很美。”

年轻武将居然没有惊讶。

或许,从被调任的那一刻,他便已料到这结局。他说:“好。求大殿下让我为她吹完这支曲子。”

拓跋轲道:“她听不到。”

年轻武将道:“她听得到。她正应和着我的曲子在家中跳着舞。”

拓跋轲觉得他是个疯子。但快死的人疯上一回也不妨。

所以,他站在那里,听年轻武将吹完那支似满溢相思却很欢快的曲子,才提起宝剑来,上前轻轻一刺。

彼时他到底年少,武将居然没有立刻死去。

他抬一抬那苍白却俊秀的面庞,又看向家乡的方向,用最后的力气轻轻地哼起了歌。

“劝郎莫悲伤,劝郎莫思量,郎心上的姑娘在远方,不怕相思长……”

拓跋轲来到武将家时,才听到了完整的歌谣。

他美丽的妻子在院子里跳着舞,唱着欢快的歌谣。

“唤一声我的郎啊郎,又听见你吹得叶笛悠扬,可是想起家乡的美娇娘?

劝郎莫悲伤,劝郎莫思量,郎心上的姑娘在远方,不怕相思长;

唤一声我的郎啊郎,得回家时莫远航,别等得心上的姑娘香散舞衣凉。

劝郎莫忧愁,劝郎莫断肠,纵然千山万水遥相望,终能返故乡……”

她的笑容很绚烂,眼眸明亮清澈,闪着天真纯稚的动人春光。衣袂舞动之际,她在肃杀萧索的枯树败叶间开作了一朵绝艳的花。

拓跋轲走过去,“夏青,你的夫婿,已被调往邺城。知我途经此处,托我将你一起带去。”

女子脸上浮起雪莲般的白。

她奔出去,摸着自己的腹部,向夫婿曾经驻防过的方向望了又望。

拓跋轲才发现她的腹部微隆,已经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

但女子什么也没说,当晚便收拾东西,上了拓跋轲给她预备的车。

一路上,拓跋轲听她一遍遍为她夫婿唱着欢快的歌谣:“唤一声我的郎啊郎,又听见你吹得叶笛悠扬,可是想起家乡的美娇娘?劝郎莫悲伤,劝郎莫思量,郎心上的姑娘在远方,不怕相思长……”

那曲调,就是年轻武将临死前坚持用树叶吹完的那支。拓跋轲忽然就觉得,也许她真的能听到那武将吹叶笛;也许武将魂魄未远,还在一遍遍地为她吹着。

听得多了,休息时拓跋轲拿着叶子,也试图吹出一支曲子来。

女子便教他,“应该这样吹,这样吹……这个好学,夏郎很快就会了!”

快到邺城时,拓跋轲果然会吹了。

他吹叶笛时,女子便在车驾内应和着唱道:“唤一声我的郎啊郎,得回家时莫远航,别等得心上的姑娘香散舞衣凉。劝郎莫忧愁,劝郎莫断肠,纵然千山万水遥相望,终能返故乡……”

听着是和从前一样的曲调,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再也听不出欢悦。

入宫前,她先被安置在驿馆。将会有另外的人告诉她,关于年轻夫婿战死的讯息,关于靖元帝的恩宠。

已经没有拓跋轲什么事了,可这晚他还是忍不住踱到驿馆,听那边女子绝望地唱歌跳舞。

“唤一声我的郎啊郎,得回家时莫远航,别等得心上的姑娘香散舞衣凉……”

他摘过叶子吹着,应和她的曲调,竟也是说不出的凄凉。

女子奔出,跪地相求:“大殿下,帮我保住孩子,保住夏郎的孩子!”

她脸色雪白,全身都在发抖,捧着自己的腹部,像捧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捧着她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亮。

拓跋轲好久才能答道:“好。”

回宫向靖元帝复命时,他禀道:“父皇,那女子听闻夫婿死去已经绝望,再打去她胎儿,恐怕会有求死之念。”

靖元帝难得没嫌他人小心大,居然管起父亲床笫之事,若有所思地点头。

女子很快被靖元帝召去侍寝,并赐名霓裳。她小心地掩饰着自己快要显山露水的肚子,巧笑倩兮地承应帝王恩宠,玲珑得不像拓跋轲初次相见时看到的那个已为人妻却异常纯真快乐的女子。

宫中没有人吹叶笛,也没有人再去唱那欢快深情的曲子。拓跋轲几次忍不住摘下树叶,却在放到唇边时悄然揉碎。

某下雨的清晨,在霓裳渐渐习惯用取媚另一个男人来换取娇儿平安后,拓跋轲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惨叫。宫人端出了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伴着如波纹般漾开的密语。

有人说是皇上赐的药,也有人说是皇上太威猛,也有人说霓裳自己太下贱,缠着靖元帝接连侍寝半个月,那根基还未稳固的胎儿怎么保得住?

拓跋轲似懂非懂,却晓得不是霓裳太下贱,而是父皇太贪恋,而那日渐隆起的腹部在这贪恋中愈发显得碍眼。霓裳越是小心翼翼,越逃不过父皇或明或暗的刻意摧残。

觑着没人时,他悄悄去瞧,又听到了久违的歌谣。

那个苍白的女子,双手护着她瘪下去的肚子,空洞洞的眸子盯着屋顶,沙哑地低低唱着歌,“唤一声我的郎啊郎,得回家时莫远航,别等得心上的姑娘香散舞衣凉。劝郎莫忧愁,劝郎莫断肠,纵然千山万水遥相望,终能返故乡……”

可她的郎永远回不来了,他们的孩子也永远回不来了。

拓跋轲在那歌声里蹲跪在她的床头,好久才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答应保住她的孩子,却只能袖手旁观她的悲惨。她所不知道的,他还亲手杀了她的郎。

她甚至依然把他当作身不由己的小小少年,愿意分享她的小幸福和大悲伤的善良男孩,低哑地向他道:“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叶笛了……我连他的孩子都没了……”

拓跋轲道:“会再有的。”

可惜再不会是她的夏郎的。

霓裳张阖着干涸的唇,说道:“刚我梦到他了。他穿着铠甲,骑着马儿,正从村头向我奔过来。他正笑着唤我的名字,唤得那么好听……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手握住枕边一段白绫,看向头顶的梁木,“大殿下,你说,我现在去找他,他会嫌弃我不干净吗?”

拓跋轲唇角动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会。”

这晚,好些魏宫的宫人发现十三岁的大皇子坐在相邻的一座宫院外,用树叶吹着一支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的乡间俚曲,吹了整整半夜。

唯一听得出的,是挥之不去的担忧和感伤。

母后逝世后,拓跋轲第一次做这样任性的事。他甚至猜到那些随时准备揪他错处的庶母们必定又要编排若干污水往他头上栽。可他想,霓裳应该愿意听到这样熟悉的曲调。现实已那样绝望,他应该给她一点虚恍的梦想。

但靖元帝竟然没找他麻烦。

不但没找他麻烦,隔了一日,竟下旨封霓裳为夫人,霓裳夫人。

听说,心情不豫的靖元帝本来只是勉强过去看她一眼,但霓裳抱住他半恼半怨地撒娇,哭得梨花带雨,要他再给她一个孩子,来弥补丢失的这一个……

未出小月,霓裳便重新赢回了靖元帝的心,并且,盛宠冠于后宫,无人能匹。

拓跋轲刻意避嫌,与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却听说她很快恢复身材,且喜爱研究诗词舞艺,加上性情温柔婉约,冰雪聪明,不仅靖元帝,连宫中下人都交口称赞。

因着她的受宠,拓跋轲也意外地开始受靖元帝重视。

虽然没保住孩子,但她显然感觉到了拓跋轲的懊恼和关切,会有意无意在靖元帝前提起拓跋轲早逝的母后,以及排挤他的庶母们。可当着那些妃嫔们的面,她又毫不吝啬于夸赞她们的皇子。拓跋轲完全猜不到霓裳究竟在枕席间跟父皇说了什么,以至于她每次对皇弟们的大加夸赞,都能引来靖元帝对他们的猜忌。

当靖元帝开始考虑立嫡长子拓跋轲为太子,还是立母族强大的三皇子拓跋涵为太子时,针对拓跋轲的随谋也随之而来。

几个年纪稍长的皇子一起伴驾狩猎,三皇子被刺伤,其他皇子一齐指证是拓跋轲的近卫下的手,近卫则招认是奉拓跋轲之命行事。拓跋轲百口莫辩,当即被关押,连通知外祖搭救都来不及。

但奇异的是,他的外祖和舅舅还是很快得到消息,千方百计洗涮他的罪名;随即怀孕在身的霓裳夫人指证,三皇子之母静妃事前就曾威胁她不得在皇上面前为拓跋轲说话,否则皇上保不了她和她的孩子一世,——其实就是暗示靖元帝,静妃早已料到三皇子会出事,这事根本就是陷害大皇子的苦肉计。

此事最终以刺杀的近卫在狱中自杀而告终,但种种迹象的确显示拓跋轲被人栽污。靖元帝原想在南伐前择定拓跋轲为太子,但也终于意识到三皇子背后势力太强,太快确立其储君之位反而可能激起哗变,遂再度将此事搁置。

拓跋轲闻知也是霓裳在暗中传讯外祖家相救,寻机前去致谢。

见拓跋轲道谢,她只幽幽轻叹,“大殿下,这深宫里,我们都是孤独的人。”

拓跋轲动容,默然而退。

身为嫡长子,却无生母庇佑,他如履薄冰;霓裳看似宠冠后宫,可朝中毫无根基,除了帝王宠爱,她一无所有。

他们各自所拥有的,正是彼此所欠缺的;可一句“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又让彼此的照应多了几分理所当然,少了几分功利市侩。

彼时霓裳又已有孕在身,且因第一次小产的教训,并不肯再和靖元帝同房。她的眼眸不复初见时的天真纯良,淡淡若蒙了层轻雾,宝光流转,萦情含愁,加上皇家贵气熏陶出的精致,遍阅诗书的温雅,愈发显得气韵高华出众,令人心荡神驰,故而依然得到靖元帝宠爱。

于是,即便她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靖元帝还是在南伐时将她和其他几名爱妃一起带去了洛城。可能怀孕时长途跋涉受了累,到洛城不久,她竟在偶尔一次出门时临产,幸好母子平安。

拓跋轲跟随靖元帝去接时,她正抱着她的孩子怅惘,“这个孩子……眼睛好像有点蓝。”

靖元帝对她突然生子原有几分疑惑,但看到那男婴的眼睛后立时疑心尽去,笑道:“蓝眼睛有什么不好?像朕呢!不过还是偏黑了些,大约也有几分像你的缘故。”

拓跋轲将他这个刚出世的小弟弟看了又看,也觉得这男婴更像靖元帝,并不像他母亲。

但她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总是一种安慰吧?

可惜,是父皇的孩子,是父皇的孩子……

心里有什么异样的东西萌动了下,连身体都忽然间有些燥热。

这一夜,他将服侍自己的那个清清秀秀的南方侍女抱上了床。

这一年,他十五岁,天下正在靖元帝南征的号角中滑向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混乱。

攻破齐国边防重镇襄城后,齐明帝所征调的援军也已赶到。齐大将军萧彦与诈降的齐将里应外合,收复襄城。好梦里惊醒的靖元帝急忙撤回洛城时,被萧彦率军趁胜追击,竟在战乱中被一箭射死。群龙无首之下,洛城顿时一团混乱,遂被齐军攻入。

诸皇子都在洛城,闻得靖元帝败亡,一时难辨真假。眼看城池已破,只得各自逃命。拓跋轲身边尚有些亲兵,记起霓裳和她才两个多月大的孩子尚在行宫,全无依靠,连忙冲入宫中,让他们换了百姓装束,一起逃离洛城。

霓裳原是战乱中流落到北方的江南女子,论聪慧灵巧远胜寻常北方女子,胆量身手却完全不能比,眼见四处厮杀,满地血腥,惊恐得手脚发软,连孩子都抱不住。拓跋轲只得将男婴抱在怀中,在亲兵的保护下杀开一条血路,往城北逃去。

出城后,人越战越少,最后只剩了拓跋轲拉着霓裳母子奔逃,而身后尚有五六名追兵穷追不舍。

霓裳虽换了易于行走并掩藏身份的平民装束,到底身娇体弱,早已支持不住,遂哭叫道:“大殿下,不用管我,你自顾逃命去吧!”

拓跋轲不答,只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不肯放开。

后面是追兵,纵然萧彦军以军纪严明著称,也拦不住这些禁欲已久如狼似虎的齐兵把胜利变成一场放纵的狂欢。如霓裳这样的美人落到他们手中会受到怎样的摧残,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

霓裳还在哭道:“大殿下,真的不用管……我已经多活了两年。孩子也不用管,你……丢开我们吧!”

拓跋轲忽吼道:“闭嘴!了不得一起死了,地下也不孤独,岂不极好?”

霓裳惊悸,果然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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