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风的方向,我神魂不安地向前方打量。
并没有那个脱俗绝尘清浅而笑的绝世男子。
只有依约的杜蘅香气,还有鼻尖萦缠,然后钻入肺腑,在五脏间纠结婉转,渐渐盈满心胸,又让我有了那种整个身体被潮水涨满的晕眩。
定睛细瞧时,石山北面,葱茏的灌木丛间,行宫中唯一一条溪水正半拥着石山,一路潺潺流过,在两岸密密的竹林和苇丛中,一路蜒蜒向东而去。
溪水和石山相连接的一小块向阳的地带,一大片一大片生长着的,竟是杜蘅!
翠绿的心形叶子,泛着苍凉的白;紫红的花朵,如干涸的血迹。
杜蘅,萧宝溶时刻不离身的杜蘅!
我欢喜地笑起来,脸上却在忽然之间温热,又极快被春风吹得冰凉。
东西都有蹬道,连接着石山下的康庄大道,通往各处的富贵锦绣,却没有一条路,能让我接近属于萧宝溶的杜蘅气息。
极快地脱下披风扔在地上,我也顾不得雅观不雅观,径把裙角撩起,塞于衣带中,然后跳下阑干,胡乱地抓紧攀爬在石山上的老藤,咬紧牙便往下爬去。
我从不知道,我手上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居然一直坚持到半山坡处,颤抖着的手才终于握不紧藤蔓,沿着那凹凸嶙峋的湖石,迅速往下滑去。沿路手足和肋骨与湖石磕磕碰碰,我居然觉不出疼痛,只是落地后半天才能爬起,跌跌撞撞走到那大片的杜蘅香草前,胡乱地揪了几把,颤巍巍送到鼻前。
杜蘅芳郁的清气,伴着固有的微辛气息,刹那直沁肺腑。周身闭塞的毛孔,似被这清气如针尖般四下里扎开,满心胸盈满的潮水,顿时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
抱着杜蘅草,我伏在那满是萧宝溶气息的草地上,失声痛哭。
三哥那本该温软清香的怀抱,如今,也快与这冰冷无言的土地融为一体了么?
从此,我再听不到他温和无奈的嗔怪,看不到他英秀无双的面庞,牵不住他素衣胜雪,袂袖欲飞……
春风剪剪,乌发散乱,眼前的春光早已失却妖娆。大滴的泪水落于青嫩的杜蘅叶上,如谁的心头,在春色中蔓延着无际的悲伤。
指甲抠进了松软的泥土,挖出了一棵杜蘅草,再一棵,再一棵……
青葱如玉的五指粘上了黑褐的泥土,愈显得本色的苍白颤抖。
脸上有大滴的汗珠落下,又似是大滴的泪珠落下,一点点地润泽着被我堆到跟前的杜蘅上,晶莹的像谁明亮的眼睛,那样心疼而无奈地说,阿墨,谁让你采杜蘅了?手不疼么?
不疼,不疼,我只想为你做一点事而已。
长那么大,似乎从来都是你在照顾我,小心地守护我,明里暗里,一桩又一桩地为我的幸福生活努力着。
而我为你做过什么呢?
我居然一件也想不起来。
我便亲手为你采一把杜蘅草,好不好?
似乎看到了萧宝溶清愁的微笑,而我也脏着脸和手向他一笑,心里那奔腾的浪潮却倾泄得更凶。
竟是无声大恸。
石山上隐约传来了谁的呼唤,像是轻罗,又像是连翘。
是谁并不重要。
我根本不是她们的娘娘,我根本不是大魏的墨妃;我是惠王萧宝溶的妹妹,我是大齐的文墨公主。
永远都是。
懒懒地直起身,我抱了一大捧杜蘅,沿了溪水,慢慢走向人迹罕至的竹林深处。
天很蓝,浮云淡淡,新竹浅绿的细长叶子沙沙舞动着,安静得如同三月的相山。
再向前走,居然看到了一株老桃,尚有桃花艳媚如笑,张扬着最后的风华。
年年花落,年年花开,花落花开,总还有个冀盼。而我呢?
靠住老桃,我抱紧杜蘅,无力坐下。
千瓣万瓣,桃花如雨,总随流水去。
一对绿头鸭,被岸上的动静惊起,咕咕地叫声,鹅黄的脚掌拨动,游了几尺,张开翅膀扑楞楞飞去了,金绿的羽毛在幽暗的躯体上闪着浅浅的明光。
不耀眼,却在并携而飞时,自然地散着温暖和谐的幸福辉芒。
这些野物,大约也比我活得开心吧?
至少,它们有彼此相依相爱,未来,还有一堆同样可爱的小鸭跟在它们后面快乐地划着水。
而我,我有什么?
我有拓跋轲无休无止的践踏,我有拓跋顼无情无义的背叛,我有夜夜侍敌却无法诉说的屈辱。
再没有一点天明醒来的期望,再不能无忧无虑放纵地笑。我以为是我的根的南齐,再也无人盼我回去;即便回去,也不得不嫁给足以做我父亲的萧彦,背负不该属于我的屈辱轮回。
母亲果然是聪明的。
出家了,她是最干净的,也是最清静的。
而我,当真已经干净不了,清静不了?
阳光还算炽烈,强烈的光线荡于潺潺流动的溪水,却没能将溪水照亮。
溪水依旧寒冷地倒映着两岸的新竹,如水晶般幽幽静静地清亮着,却怎么也掩不住寂寞悲凉,像谁水晶般漆黑透亮的明眸,饱含愁意,默默望我。
江南于我,已无可留恋。这落花流水的景色,其实很像江南了。
而萧宝溶,他竟也永远留在了青州。
再嗅一嗅杜蘅,我将它藏入怀中,站起身,拂过芦苇,绣着金合欢的翠青宫鞋踩入水中。
冷冷的水迅速漫过了鞋面,我哆嗦了一下,苦笑着想,这里的水,比江南的三月春水凉多了。
去年这时候,我在简陵被鳄鱼拖入水中时,也没觉得那水有这么冷。而且,后来抱住我的那个怀抱,很坚实,很宽阔,隔了溪水和两人单薄的春衫,我都能感觉他躯体里散发的热量,让我刹那间信赖了这个少年的正直和担当,并迅速沉沦,背负起不切实际的白头偕老的梦想。
“阿墨!阿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