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了头,便要喝茶。
他忽然伸手,一把夺过我的茶盅,随手把茶倾到地上,说道:“这茶凉了,我重给你倒吧!”
他没有重倒,只把他跟前的那盏茶放到我身边。
我捧了,默默地喝着。
相思觉出了父母间的异样,捧着茶盅纳闷道:“娘亲,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我听不懂?”
我温和地笑道:“一些做人的道理。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噢!”相思小大人似的点头,“我这么聪明,长大了一定会懂!”
这时,淳于望忽淡淡道:“有些道理,女孩子家不懂更好。这本是男人的事,何必要相思懂!”
我怔了怔。
他磕下茶盅,缓缓道:“我淳于望对天立誓,我妻子秦晚若有任何闪失,我必以大芮皇族所有人的性命相殉!”
他锁在我脸上的目光,清寂中带了隐忍的焦灼和痛恨,竟是一瞬不瞬。
我心中一跳,干笑道:“轸王清名满天下,当日听说我坑杀五万柔然人那等愤慨,竟看不出也有这样狠辣的时候!”
淳于望弯一弯唇,笑意冰冷,“晚晚,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了?”
我打了个寒噤。
轸王,父亲是南梁孝文帝,母亲是前朝公主,母族在朝中备受排斥,他却赢得上下交口好评。在帮助南梁承平帝夺得帝位后,他明明处于半隐退状态,却悄无声息地掌握了南朝相当多的兵权……
忽然发现,原来他所站的位置从一开始就比我超脱得多。
我还在朝堂上为支持哪一方殚精竭虑时,他已经冷眼看着自己两个皇帝兄长在眼前灰飞烟灭;甚至,他的出生,本就代表着一个曾经的皇朝灰飞烟灭。
于他看来,再大的权势,再高的地位,再多的荣华,都不过如此而已。
所以他宁愿带着自己的小美人隐于山间,只求自保;所以黎宏再怎么撺掇,他对于争权夺利,依然冷冷淡淡,从不热心。
是我,是秦家,看破这一切时,已经太晚,太晚。
我黯然叹息,回身在旁边的梅纹珐琅香熏里添了一勺香料,走到淳于望身畔,倚着他坐了,微笑道:“可我喜欢你现在散散淡淡的模样。阿望,若下一世再能相遇,我还要和你做夫妻。”
他转过脸,“下一世?太久了。我不想等到下一世。”
我温柔地笑,“那么,就这一世吧!”
他看向我。
我偎紧他,低低道:“我不会再恋栈功名。我会处理好一切,然后在沙场混战中寻机离去。你一定要等我。”
他似信非信。
这话相思却能听得懂。她瞪着我,不满地说道:“娘亲还要走吗?我才不许娘亲走呢!父王,父王,你也一定不会让娘亲再走的,对不对?我要天天和娘亲睡在一起,天天守着娘亲!”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打着呵欠,歪歪扭扭地往我身上倒来。
淳于望一怔,俯身抱起她送回到床上,脚边已趔趄了下。
然后,他苦涩地望向我,眼中满是不甘不信的惊怒伤痛。
“竟……竟只有半天吗?”
他的身体一晃,已倒睡在了相思的旁边。
我返身灭了香薰中偷偷放入的烈性迷药,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们酣睡的面容。
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女儿。
但只有半天,我真的只有半天时间和他们相处。
来的时候乘马车,多耽搁了些时候,已经过去六天了。
北都城外尚有一万八千秦家军被五倍于己的皇帝直属军队困着;我的兄长被重重封锁在秦府之中,无法踏出府门一步;秦家走得近些的族人尽数被看押。
我赌不起那么多亲友部属的性命。
我把沈小枫和跟我多年的紫骝马留了下来,孤身一人策马离开了狸山,离开了我的家。
在万家团圆鞭炮声声的除夕。
古老的传说里,这个夜晚会有一种叫做“年”的怪兽出没,出门是很不吉利的。
但我别无选择。
沈小枫再怎么伤心也不会拦我,她最珍视的人还在北都,她必须等着我给她的渺茫的希望。
我给淳于望留了一封信,又让沈小枫设下言辞,一定要稳住他。
我并不希望他和我共赴黄泉,也不希望他再踏入那条浸满鲜血的帝宫之路,拿什么大芮皇族所有人的性命来殉我。
沈小枫会告诉他,我出世的时候,曾满室梅花芳香,连屋外本已枯死的梅树都在一夜间开出了无数清逸夺目的重瓣梅花。大芮最有名的天师曾说,我前世为梅之精灵,今生都将与梅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