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叩着窗棂,缓缓问道:“他和南朝和亲,趁着两国气氛缓和,将与南朝对峙的兵马收为己用,算不算与你为敌?”
“算。我会警告他。”他笑了笑,黑眸却越发幽深如有漩涡密布,随时要将人无声吞噬的危险。
我皱眉,也不得不警告他:“凌,他才是皇帝!”
他没有立刻答话,转头倒了茶来喝着,淡淡说道:“你总说他重情重义,仿佛我多么的薄情寡义。你放心,我总会让你看看,他对你我的情意到底有多深,有多重!目前的交手浅尝辄止,晚晚,你别阻拦我。”
我强笑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阻拦呢?”
他垂眸,专心致志的出神模样,似正欣赏着茶盏中清亮的水色。
我正想着他应该是避而不答时,他忽然沉沉地说道:“晚晚,我会守诺。但如果他给我机会,我不会放过本该是我家的天下。若你拦我,我将拿秦家上下和十五万秦家军来祭我的天下!”
我心底一寒,蓦地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不是芮帝,却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连芮帝都不得不看他眼色行事。
司徒永如果甘心庸懦一辈子,甘心成为依附于他的傀儡皇帝,由着司徒凌越发坐大,便可相安无事。
可司徒永并不庸懦。
他英风侠慨,磊落无俦,即便称不上优秀的皇帝,至少也是个优秀的领袖,素来又和司徒凌不合,又怎会甘心做他的提线偶人?
司徒凌若主动出手,即便成功,朝堂内外必有议论,千载以后,难免被冠上一个叛臣贼子的骂名;而司徒永先发难,他以自保为由顺势反击,朝中争议则会少许多。
于是,他其实在等着司徒永向他出手!
我也端了茶盏,阖了目默默喝茶。
他从身后拥住我,在我耳畔低低道:“晚晚,若真有那么一天,千万别为难我。——你究竟要告诉我多少次,在你的心里,我永远不是第一位?司徒永比我重要,淳于望比我重要,连相思那个小丫头,也是我碰都碰不得的!”
我转头望向他,然后仰头,在他唇上轻轻一碰,低低道:“你从来便是我至亲的人,你从来都在保护着我,包容着我。他们……当然比不了你,可我也不想他们出事,就像不想我任何亲人或朋友出事一样。凌,你是最强最优秀的,又何必跟他们计较许多?”
他的眸光蓦地暖了,拦腰将我抱起,俯身将我亲住。
手边茶盏啪地掉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夜色渐沉,清清淡淡的月光始终无法透入屋中,屋内的烛光在薄薄的夜风里明明暗暗,四处是摇曳不定的憧憧暗影。
我伸出手,用以往提起宝剑的姿势,轻轻一提悬于床围上的富贵牡丹金挂钩。
苍白的流光轻巧闪过,丝帏如水纹般款款而落,掩住跳跃的灯火,也掩住心底不知不觉萦上的微微涩意。
于是,笑意薄醺,低吟婉叹,只由他百般拨弄,然后在渐起的烈意中承受他健硕的躯体。
凡事过刚易折。
以柔克刚,水滴石穿,亦是兵法一种。
我很快见到了芮帝和定王“浅尝辄止”的交手。
嫦曦失踪了。
等两天后发现她时,她正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出现在市集,一脸痴笑地逢人说道:“我是公主,我是公主,你们认不出吗?我是公主,将会母仪天下的公主……”
但当有巡守的禁卫军接近她时,她惊恐嘶叫,抓过附近所能抓到的一切东西,拼命地挣扎还击。
这女子有着惊惶如小鹿般的眼神,却凶悍如母狼。挥舞着长凳在大街上如野兽般嘶嚎时,没有人相信她会是以高贵优雅绝色倾城闻名的嫦曦公主。
因那里离淳于望的驿馆很近,淳于望闻讯匆匆赶过去时,那女子忽然间冷静下来,然后一头扑在他怀里,痛哭着晕了过去。
她的手足因捆缚和挣扎已经红肿溃烂,小衣破裂,肌肤满是不堪的青紫痕迹和属于下贱粗汉肮脏不洁的气味。
查出来的结果,她带了两名侍从乔装出宫时被几名无赖盯上了。离谱的是,这两名侍从竟给八九个无赖给放倒了,然后捆走了嫦曦公主。
这个最高贵的公主被一群最下贱的粗汉捆在一个不见天日的阴冷破窖里,轮暴作践了整整两天。直到确定她已经疯了,才给她草草披上衣服扔到大街上。
抓捕这群无赖时现场击杀了五个,还有两个重伤,关入狱中当天晚上死了,剩的两个,一个在狱中和别的囚犯打架,当场被打死,还有一个在押往刑讯室时铁镣忽然松开,抢了衙役的刀要杀出去,终于被乱刀砍死。
于是,没等开始提审,九个色胆包天的无赖无一例外,全数暴毙。
纵然怀疑其中别有内情,至此也已死无对证。
我虽恨嫦曦公主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那样暗害秦家,但她怎么着都是司徒永的亲妹妹,看在司徒永份上,心里把端木皇后恨得牙痒,倒也没打算过对付她。
不想竟给整治得如此惨烈。
转过头来再想想,司徒凌的手段狠辣,我早该领教。对敌人固不用说,与我这样深厚的感情,待我一朝提出退婚,他一样狠下心肠冷眼看着秦家遭难也不闻不问,等着我走投无路向他屈膝求援。如今他有意借着嫦曦警告司徒永,自然出招越毒越好。
嫦曦很尊贵。
但因着她的尊贵,反而成了两人过招时的第一个牺牲品。
第一个。
下一个会是谁?
此事张扬不得,但内廷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闭着眼睛都能想到。
我到武英殿面见司徒永时,即刻便有一个面生的太监将我领进殿去。
司徒永登基后,那个在德安城楼传达先帝遗旨的张广德已经“病逝”,其家属赏赐很是优厚。
出身皇家,什么人该留,什么人不该留,司徒永也分得清楚,下手绝不含糊。
他正低头看着什么折子,神色甚是宁静,听得通传我入殿,也不曾抬起头来,依然专心致志地将那折子仔细看完,才放到一边,向我瞥一眼,说道:“昭侯平身。”
我已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闻言起身时,他才又道:“昭侯腿脚不便,赐坐。”
我忙谢了,才在一边坐了。
他依旧取了折子,继续往下批阅。
他身畔的太监悄悄示意,下面随侍一侧的宫女太监们垂了手悄悄退了出去。他身畔的太监也悄然退开,轻轻掩上门,持了拂尘在门前守着,——正在当年李广德为先帝值守时所站的位置。
当日是我率领秦家军攻入皇宫,然后入驻于宫中足有两个月。司徒永在这段时间对宫人和侍卫连番清洗,可他依然不能保证身边的随侍之人个个忠心。
众人都离去了,他才放下朱笔,轻轻将折子拍在一边,撑了头低低道:“晚晚,那是我亲妹妹。”
我走过去,提过他的笔,取了旁边一张空白纸张,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忍”字。
忍。
不忍又如何?他此刻绝不是司徒凌对手,而我助力有限,何况也不可能完全偏着司徒凌帮着他。
我将那个“忍”字放到他面前。
他疲倦地轻叹一声,抬眼望向我,往日清亮明净的眼底,蒙着一层沉沉暗雾。
他苦涩地说道:“我是皇帝,是大芮天子,但我连自己的妹妹都无法保全。”
我柔声道:“从古至今的帝王,有多少能万事遂心的?权臣掣肘,是多少新继位帝王面临过的问题?先求平衡,再求突破;先求自保,再求自立。凡事韬光养晦,方是万全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