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果然没对墓上的题字提出异议。
她温柔地抚着墓碑,仿佛抚着自己久睽的情人,本来惨白的脸色浮上了一抹极艳丽的嫣红,冲淡了萧瑟秋意,仿佛一枝春日里散漫地盛开于野地的杏花。
此时正值深秋,槐树枝叶已经稀疏,但山间风大,便依然有萎黄的树叶翻翻滚滚失了魂般往下飘落。
有一片恰落到墓碑,姑姑轻轻将它拈开,又看向那隆起的坟墓,然后走过去,一一地捡起坟上的落叶。
司徒凌身畔的侍从应该是负责整饬墓地的,见状已是惶恐,低声说道:“王爷,晨间又派人打扫过,只是风大……”
司徒凌摆手止了他话语,怜惜地看着那青春已逝的纤瘦女子,黯然一叹。
我走过去,扶住姑姑,柔身道:“姑姑,看,那边祭品已经摆上了。这里冷得很,姑姑的身子要紧,上几炷香就回去吧!想来祈阳王在天有灵,也盼着姑姑能珍重自己。”
姑姑果然立起身,黝黑的眸子盯着那坟墓片刻,低声道:“挖开。”
“什……什么?”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司徒凌和身畔侍从,竟也都是满脸的错愕。
姑姑重复道:“挖开。崔勇说,他一直想见我一面。恰好,我也想再见他一面。”
“可是……”我看着那坯黄土,苦笑道,“隔了这么久,他哪里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只怕……已是一具白骨。姑姑,他在天有灵,能看得到你的,就让他在这里好好呆着吧!”
姑姑道:“我知道他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可我也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我不怕惊吓他,想来他也不怕惊吓我。”
她转头向几名随侍,“动手,挖开!”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看向我和司徒凌。
司徒凌沉吟道:“姑姑,我想着这里冷清清的,祈阳王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也不妥当,正打算开春后看个好日子为他迁坟。那时候姑姑身子应该已经大好,便是祈阳王见着,也会觉得欣慰。今日适宜祈福祭祀,似乎……不适宜动坟。”
姑姑道:“我说可以动坟,就可以动坟。我可以挖开,便可以挖开。”
她转头向我怒道:“晚晚,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我只觉她的身子在颤抖着,仿佛风里飘黄的枯叶,随时要跌落下来,也不敢触怒她,只赔笑道:“晚晚怎敢不听姑姑的话?不过这里的确冷,不如我们先回去,让他们挖着,回头再过来看他,可好?”
若是回到寺中,大可让桂姑煎一碗安神汤让她服了睡觉,再缓缓从旁劝说,也许还劝得过来。
谁知姑姑甩开我的手,说道:“你不依我,便算了吧!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挖。”
她竟蹲下身,屈起她青葱般的手指,用那金凤仙染就的纤长指甲——抠入泥土,奋力用手挖着泥土。
我目瞪口呆,等司徒凌一个箭步奔过来,才醒过神来,急急和司徒凌一起将她抱起,说道:“好,好,姑姑,你别生气,我便这唤人过来挖……”
姑姑似乎也在蹲身挖土的那一瞬间已把力气用得尽了,被我轻轻一拉便拉起,软绵绵靠在我肩上,泪水已簌簌而下。
司徒凌怕我支持不住,忙接过她,侧头向从人示意,将肩舆挪到近前来,半扶半抱将姑姑挽到舆中,我紧跟着坐上去,拥紧她单薄的身体支撑她坐稳。
她犹指着前方素色毡帘,低喘着气竟说不上话来。
我知道她的意思,忙命人将毡帘卷起,把肩舆的方向对着那座坟头,看着他们行动。
司徒凌扭头吩咐一声,早有从人急急奔往寺中取工具,不一会儿便各自取了锹、锄等物,用拿惯刀剑的手提起锹,握住锄,刨向那惨淡逝去的一代英雄的坟墓。
不知谁叫了一声:“下雪了!”
我一惊,忙探头出去看时,却见细细的霰粒正一颗一颗飘落,渐而如细翦鹅毛,纷扬飘落,竟交织作烟雪霏霏的苍茫模样。
司徒凌走到近前,轻笑道:“山间本就比别处寒冷许多,这时候下雪,并不奇怪。”
我忙笑道:“可不是呢,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也就是这个理儿。以前我在子牙山住着也是这样,冬天来得早,春天来得晚。”
姑姑抬头看着满天琼珠乱洒,脸上也浮起了如雪色一般苍茫的淡淡笑意。
她道:“这里的确冷。子衍……是不是也很多次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雪花落下来?不对,不对,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他什么都看不到……”
她浑身都在哆嗦,忽然间掩住自己的眼睛,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