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定王府时,司徒凌正等我用膳。他笑道:“可见是至亲的骨肉了!平时和我一起从没见有这许多的话。”
我叹道:“姑姑她着实瘦了。眼见着病了半年多,反而更觉不好。”
司徒凌道:“或许是今年事多,连着出事儿,她心里放不下,自然好不了。如今安定了许多,你劝她放宽心只管养着。嗯,隔天可以让卫玄入宫也为德太妃诊治诊治,开出的方子许会好些。”
我应了,待吃完饭,才又道:“你猜姑姑和我说什么才说了这么久?”
司徒凌扶了我坐到窗边的软榻上,让人把窗扇打开,自己也挪了张椅子过来,晒着太阳为我按压着伤腿,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大白天的紧关着门……在说我待你怎么不好吧?”
他向来冷峻,如今半开玩笑般说出这句话来,眉梢眼角点染了少许笑意,黑沉的眸子被阳光投射着,透明如琉璃。虽是玄色衣裳,整个人却似温软了许多,依稀便是当年浴着阳光抱剑立于山头的黑衣少年,抿紧唇角却双眸闪亮地看着师弟师妹们在山间奔跑的模样。
我叹道:“你怎会待我不好?你若待我不好,便不是我们当年那个沉雄宽厚的凌师兄了!总是因我有太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罢!”
他眸子一黯,竟也没有否认,握紧了我的手怔忡半晌,才道:“晚晚,有时候,我宁愿你长不大,永远是那个在子牙山快活奔跑的小女孩……”
不想经了这许久风浪,他披荆斩棘走到今日,距帝位只一步之遥,却还有这样的想法。
我苦笑着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们都回不去了……就如,姑姑再也回不去她的青春年少一般。”
他疑惑,“德太妃?”
我遂提起姑姑与祈阳王的那段往事,只作今日方才听姑姑说起,一一讲给他听了,然后问道:“如今姑姑病得这样,还执意说要去拜祭祈阳王,你看要不要替她安排?”
司徒凌听得极仔细,待听说祈阳王最后十多年的凄惨状况,更是动容,恻然答道:“可怜祈阳王一代英豪,竟落得如此收场!他孤独半生,最后连你姑姑一面也没见到。让你姑姑前去拜祭一回,即便阴阳相隔,到底让祈阳王知晓她安然活着,地下还安宁些。便是德太妃,若能解了心病,只怕好得也要快些。”
我沉吟道:“这样的话,让姑姑借口去晋安寺祈福,只要出了宫,我们在晋安寺安排妥当,带她拜祭祈阳王很方便的。”
司徒凌一双宽大的手掌紧紧握住我,眸光微润,点头道:“那好,我去安排。到那几日你便伴着她同去,换上女装,以娘家侄女定王妃的名义贴身相伴,再妥当不过。”
“换女装……”
“是,女装。”他笑得眼角弯起,往日沧冽的目光顿显纯净,柔和了面部刚硬的轮廓。
他道:“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你倒好,外出时固不用说,即便在家里,也要么男装,要么散着发懒洋洋卧在床上。想我这个定王也可怜,想看一眼妻子漂漂亮亮的女装模样都不容易。”
我轻笑道:“少年时候我总是一身灰布僧袍,裹着禅巾,也没见你嫌弃过。”
“我又怎会嫌弃你?不管你性情变了多少,容貌改了多少,在我心里,永远记得那个在我身畔奔跑的小姑娘。”
我微微怅惘,转头望向窗外,说道:“桂花开了!”
司徒凌端茶啜了一口,立起身在窗边向外看着,说道:“可惜不是杏花。对于祈阳王和德太妃,春日里杏花盛放的妖娆时节,都已不可复得。”
他扬手,将那盏茶泼出,说道:“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做梦!除非这一梦不醒,否则定然可以看到,这一生都叫蜂与蝶给毁了!酒和花,也只是营营役役的蜂与蝶的,根本与醉生梦死的人无关!”
我一惊,抬眼看去时,那茶水正泼在桂树上,桂花顿如雪片般撒落,在芳香四溢中零落泥土之中。
竟已快要凋谢了。
姑姑得了消息,果然提出要去晋安寺祈福。司徒永本担忧她的身体,听说我会亲自作陪,明知有些蹊跷,也故作不知,只吩咐让桂姑随行,以免途中出差错。
司徒凌果然亲自安排此事,甚至自己亲去晋安寺走了两遭,监管庙宇修葺,查看德太妃、定王妃下榻之处,又将坟墓整理一番,回来向我说道:“不过立了个墓碑,并未重修。我准备隔段日子请旨,将祈阳王以亲王礼仪重新安葬。你姑姑一定也愿意他葬得风光些。”
当年祈阳王和司徒凌之父夏王争位,二王素来不睦,但终究都用自己的性命殉了那个高高在上光华万丈的鎏金龙椅。同为失败者,司徒凌对祈阳王并无恨意,转而由祈阳王联想到自身,应该有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
他道:“若是那日德安门前我不肯认输称臣,真和司徒永正面冲突起来,然后……战死,会不会落得和祈阳王一样的下场?”
我一悸,笑道:“秦家军根本无心与你为敌,若当真交手,哪是你对手?当日那么做……无非仗着你对我和司徒永总会留几分情面罢了!”
司徒凌眸光一闪,答道:“我是有几分顾惜你,却恨你胳膊肘往外拐。至于司徒永……他从来对我不留情面,我又怎敢对他留情?我当时肯收手……不过是怕那场大战将会让大芮元气大伤。再则,父王当年有十分把握,尚被人暗算而死,何况我并无十分把握。若我死去,必定身败名裂,成为天下笑柄,哪里还能娶你为妻,安然坐在这里品酒论茶,指点江山?”
他低头沉思片刻,又自嘲地笑了起来,“祈阳王还有个秦四小姐用一辈子去想他念他,我若死了,只怕你该拍手称快,迫不及待去找那位轸王一家团聚去了吧?”
我心中一跳,握了他的手柔声道:“凌,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放心,我既已是你的妻子,便绝不会做对不住你的事。”
司徒凌凝眸望我,然后轻笑,将我拥入怀中。
我伏于他的肩上,脑中只盘旋着他方才的话语。
一家团聚,一家团聚……
他果然早已清楚,我和淳于望以及相思,是一家人。
正在司徒凌安排德太妃祈福之事时,司徒永终于下诏,因南梁皇弟亲自投来国书求恳,足见媾和诚意,决定将南梁和大芮和亲之事继续下去。公主孤身回国,嫁妆都留在南梁,无需另外置办。但从人多在变乱中离散或死亡,因此需另选忠心能干的宫女乐工相从。待人选择定,可径随轸王前往南梁。
一样的和亲,只是公主的夫婿却已换了个皇帝,不少朝臣颇有微辞,只是断不好让尚未成礼的公主为那横死的元光帝守节,何况在芮国嫁得再好,也不可能嫁给皇亲;帝系的大臣们更是盼着能借南梁之力进一步稳固司徒永帝位,自是称颂不绝。
留心看司徒凌动静,却似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于是和亲一事便这样确定下来。
这时秦府出了桩意料之中的“意外”。
我被秦彻急匆匆喊回去,来到他的卧房前,一眼看到身着素衣长发披散的沈小枫跪在一边,心下已是通透,侧头先吩咐身畔侍女几句,才踏了进去,笑道:“二哥,一大早的,小枫哪里招惹你了?”
秦彻坐在轮椅上,眉宇间隐见羞愤之色,闻得我说话,才扫了一眼沈小枫,说道:“这丫头我万不敢用了,你即刻领她走,我再不想看到她!”
我皱眉道:“她做什么了?看她做事一向细心谨慎,我担心二哥身边没个贴心的人照应,才割爱将她留给二哥。前儿回来还好好的,这一转眼的,犯下什么大错了?”
秦彻沉着脸盯着床榻上尚未整理的凌乱被褥,愠道:“你问她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才是女儿家的本分?真是不知……不知……”
他虽出身将军,自幼熟读诗书,却是文雅惯了,到底没能把不知羞耻这几个字说出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