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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世路长,阳关叠离声(一)

“想什么呢?”

司徒永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药,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回过神来,忙上前接了,轻笑道:“太子,叫你侍从端来就行了,怎么又亲自跑来?”

司徒永叹道:“你又何必和我客套?等回了北都,纵然还能常常见面,可有机会再想安安静静说几句话,只怕已不容易。”

我默不作声地端了药慢慢喝着。

他对着我出了片刻神,怅然道:“其实我们现在的日子,远不如少年时候在子牙山学艺时过得开心。我们常一起跑到很远的地方,喝着偷偷买来的酒,烤着我们山间打来的猎物……你待我比待司徒凌要亲近得多。每次比试你都打不过他,便看他不顺眼,常故意和我说话,几天都不理他,害得他后来再也不敢赢你了……”

仿佛看到了当年年少的我们在后山瀑布下追逐打闹的身影,少年老成的司徒凌则抱着剑倚着树干沉默看着,等我们闹完了,才递过一块丝帕,为我拭去额上的汗珠。

恍如隔世。

我微微失神,轻声道:“那时,我们还都很小吧?我都记不大清我们当时的模样了!想来想去,都只记得你是才十二三岁没长高的小男孩。”

他便不屑,“啧啧,比我大了几天呢,便老和我摆出大姐的谱儿来!”

我笑了笑,药汁顺喉而下,满嘴满心的苦涩。

喝毕,他将掌心托到我跟前,却是两粒梨膏糖。

我摇摇头推开,“我许久不吃糖了。”

他便缩回手,叹道:“记得小时候你总抢走我的糖,说我正换牙,不能吃糖。”

这个我记得。他小时候也喜欢吃糖,我的确怕他蛀牙抢过他的糖。只是后来他似乎并不爱吃了,有谁从北都捎了各类的酥糖过来,总会留给我;而司徒凌从来不吃零嘴,奇怪的是他家人也常会带酥糖给他,当然也是给我吃了。

可我后来也不吃糖了。时常受伤,时常喝药,仿佛唇舌已习惯了品尝苦涩。

我问道:“永,你说……淳于望那样重的伤,还活得了吗?”

他迟疑了下,答道:“这个难说……我留了两个人在狸山附近,打听那边动静。”

我沉吟道:“他那里向来防守严密。恐怕……难以打听到确切消息。”

“那也未必。”他静静地看向我,“只要没有消息,便证明他没死。他堂堂皇弟,若是死了,不可能没有消息传出来。”

我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还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更好些。

转头瞥向相思,她正侧着身子憨憨睡着。她曾因眼看着父亲把我这个“母亲”投入池塘而备受惊吓,若再知晓她至亲的父王被自己“娘亲”刺死,不知该伤心成什么模样。

司徒永却柔声道:“晚晚,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临走时留给他们的玉瓶里,还有两颗雪芝丸,只要没有正中心脏,服下后好好调理,未必救不过来。”

我怔了怔,辩解道:“我没担心。我怎会为他担心呢?”

司徒永便懊恼道:“哦?这么看来,还是我会错意了!我瞧你当时那神情,脸色白得那样,紧张得好像站都站不住了,还以为你在担心他。唉,白瞎了我两粒好药丸。”

我愕然,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司徒永若无其事取过我的药碗,转身欲走,又顿住身,侧了头问我:“晚晚,这小女娃怎么办?我们原说安然离开南梁后便把她还给淳于望。”

还给淳于望?

他那样重的伤,还能活得了吗?如果侥幸逃得一命还好说,如果真的就此撒手人寰,想那南梁皇室,连母子兄弟都斗得和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小小的相思还不定沦落到怎样的境地。

想到连司徒永这个堂堂的皇子好歹还有个父亲偶尔会照应照应,都差点死于妇人之手,相思娇生惯养一个小姑娘,又该怎样在你死我活的朝廷纷争中求生?

何况……

淳于望最后的话语,怎么听着就是托孤之意?

把相思托给我这个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女魔头,浑不管正是我的致命一剑把他送向了黄泉不归路……

我打了个寒噤,勉强笑了下,说道:“还他做什么?这孩子和我很是投缘,又把我误认作亲生母亲,我便权且当多养了个女儿吧!”

“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我们家还怕多养个小闺女?我若在北都,便自己带着;我若出征,我的哥嫂也不会慢待她。”

秦家虽不比淳于望这个皇弟尊贵无俦,却也算得上煊赫威扬,荣曜当世。而秦家能保持盛名不堕,全靠宫中的秦德妃和我这个手握兵权的昭武将军支撑。我认下的女儿,秦家自是无人敢小瞧。

“可是,晚晚,你到底没有成亲,哪有未出阁的闺女就有女儿的?”

“对外只说是义女。人人皆知秦晚是男子,收个义女有什么可以说三道四的?至于秦府以内,多少还有些将门的规矩,尚不至有人敢在外面胡说八道。”

秦家家规素严,否则,秦家三公子秦晚是女儿身之事,早该传得纷纷扬扬了。

但司徒永却依然迟疑,低头沉吟片刻,到底说道:“我知你傲气,别说旁人不敢议论,便是议论得沸反盈天,只怕你也不放心上。只是你可曾考虑过司徒凌会怎么想?相思是淳于望的女儿。而你和司徒凌……快成亲了吧?”

我皱眉道:“我们成亲又怎样?他若喜欢相思,等于多了个女儿;他若不喜欢,秦家也能把她照顾得好好的。何况司徒凌久在行伍之中,性气烈了些,可从不是小心眼的男子。”

司徒永的脸色便有些发白,勉强笑道:“你说的也对,也对……”

他匆匆离去,但临行时紧蹙着眉,显然并不真的认同我说的话。

我明知他在暗示我,淳于望和我这些日子的相处瞒不过司徒凌。司徒凌就是心胸再开阔,也难免会对淳于望心中衔恨,绝难接受淳于望的女儿留在我身畔。

可如今淳于望凶多吉少,我又怎能把相思弃而不顾?

无奈地叹口气,我卧上床,把相思紧紧抱在怀中。

她的身躯小小的,软软的,很暖和;我却周身都在发凉,甚至有些颤抖,似乎正从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半点能让我安定下来的力量。

我脑中一片浑沌,自是睡不着。辗转许久,渐见相思在怀中挣动,嘴里咕咕哝哝,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料她快要醒了,想着她已一天没吃东西,我忙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到外面吩咐值守的侍卫拿来晚上便预备好的冰糖莲子燕窝粥,再回到床边看时,果然看到相思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娘亲!”

她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妥,见我过去,便笑嘻嘻地扑到我怀里,然后伸出小爪子,却是去挠她脖颈处的伤口。

我忙抓住她的手,柔声哄道:“别乱抓,会疼。”

她却未觉得疼,愁眉苦脸道:“我好像给毒虫子咬了,这里痒得很!”

她的伤很浅,上的药又极好,开始愈合时难免有些痒。她从小在山中长大,看护得再仔细,夏日里也难免会给蚊虫叮咬,竟以为是给山野间的虫子咬了。

我顺着她的话头道:“可不是呢,刚上了药,不能乱抓,不然以后留下个虫子咬过的长疤来,可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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