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田野早褪去了五彩的霓裳，阳光照耀下那泛着白光的大地，像一个沉睡着的巨人，赤裸裸得显露出它那浑黄结实的肌肤来。寒风肆无忌惮得从四面拂来，冷雨毫不留情地挥洒着，到处都是一片萧瑟凄凉的景象。只在僻静的山坳里，仍东一簇西一簇燃烧着花的火焰；那是大自然在寒冬到来之前心血来潮的一笔，竟让天地间浑然忘却了时令已悄悄的在催唤。放眼望去，那些大大小小叫得上名称的或者生来就被人们淡忘了名字的山荆野花，在一次次霜花雨雾的浸润下，正长得旺势，红得鲜艳。连一些原本不怎么显眼的枝枝蔓蔓，大概受到花的感染，也都纷纷由绿而黄，由黄而橘红了。
这个时候，后川马店村的马拴骑着他那辆打扮得十分显眼的自行车，沿着村子通向外面的架子车路，正朝着县城的方向驰去。自行车后衣架上，端坐着打扮得像个新媳妇似的巧珍。巧珍这些天心情好了许多，吃饭睡眠都恢复了正常；她如花的脸蛋上渐渐又泛起了红晕，倒显得比以往还要耐看几分哩。围在她头上的那块红头巾，虽然没有刚开始那般鲜艳，那般靓丽，但她还是固执地将它包在了头上。
他们村庄稼大都收割碾打了，场面上还剩下一些晚收的荞麦。因为收割时逢了几场雨，后来虽然晾晒了，让它再收收性子，再干透一点，免得碾打时破坏了糁子。
马店村那两天趁着地里的庄稼都回了场，便组织人手，把土地重新又丈量了一次，核实了一次；根据新的地亩，按照现有人口数量和各家劳动力多少，全部将土地都责任到个人手里去了。
生产队已不复存在，马拴那个队长职务相应也被取消了。村子里只留下村支书和村主任以及会计三个职位，因上边一再强调，勉强才又保留了民兵队长及妇联主任两个职位，其它吃闲饭的职位统统都被免掉了。满怀着希望的村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攒足了劲头，期盼着来年在这片黄土地上能刨挖出累累的硕果来。
农事渐渐消停了，马拴想带上巧珍，去县城里转转，顺便给巧珍买几件时兴的衣裳。可不是，村子里别人家的新媳妇一过门，早就嚷闹着好几次去那县城里逛荡了；而巧珍还一次都没有。这个，马拴心里自然明白，他清楚巧珍过日子的节俭，决心要给巧珍补上。那两天听人们传闻说县城里开始有人用科学的办法饲养鸡群了，场地占用不需要多大，听说效益还是相当可观的！马拴跟巧珍商量过，也想去看看。要是能行的话，在种地的间隙，顺便也养它百十来只，算是有了第二职业。是的，现在有些城里人瞧不起咱村乡里的农民，看不上种地的泥腿子，咱必须好好干，先把家底富起来，跟他们城里人收入不相上下，看他们哪个还敢再小瞧咱农村！其实，马拴的心里，还是想让巧珍跟着自己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别让高家村的人们小看了巧珍！笑话巧珍跟了自己生活上所受到的苦楚！
现在，两个深受没文化困苦的年轻人，也开始背地里悄悄识起字来了。课本是巧玲在学校里从刚刚升入二年级的孩子们手里弄来的，虽然破旧了一点，也不影响两人的学习。巧珍又是一个勤快干净的人，她找来一些旧纸张，用浆糊将几处撕破的地方重新粘贴好，然后放在她那个梳头匣子下面，上面又加了一块砖头，静静地压了一晚上；第二天，那本有点破旧的课本一下子又旧貌换新颜了。
架子车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自行车车轮碾过路面时发出的沙沙声；刚刚爬上山巅的太阳，将一片光明洒在这片土地上，让温暖熨贴在两人愉悦的心头。
“巧珍，”蹬着自行车的马拴突然别过脸，问坐在后衣架上的巧珍，“你说，一个‘人’字，伸开两条胳膊，会变成一个什么字啊？”
“那还用问！不就是个‘大’字吗！大小的‘大’！”巧珍笑着说。
“那‘大’字上面再加上一杠杠，又会变成个啥字哩？”
“好像......好像是一个‘天’字吧。就是咱们头顶上那个‘天’。”巧珍用她那绵柔的拳头轻轻地锤了一下马拴的后背，“你说对不对？”
马拴嘿嘿嘿傻笑了起来，然后又别过脸，说：“巧珍，我觉得那读书认字其实并不像咱们想象的那么难！而且，还挺有点意思哩！你看，一个‘人’字加上那么几笔，就会变成好几个字哩！”
“是哩。那‘人’字上一旁加上一点，还会变成一个火字哩！做饭烧火的火！他城里人做饭也离不开‘火’！”巧珍有点得意地说。
“是哩，是哩!字他妈的真个也日怪哩！好像一个个成了精，跟孙猴子似的，挺会变化的！”马拴一边蹬着车子，一边不住地赞叹、点头，“哎，巧珍，咱俩一定要坚持下去，可不能半途而废呀......再忙，每天也要识它几个字哩！”
“可不是。不认它几个字，两眼一抹黑，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谁还会瞧得起咱来！”
“哎，巧珍，咱不光要认字哩；叫我看，咱试着写那狗日的！”
“是哩。这一趟从城里回来，我给咱找些纸张，就跟那小学生上学似的，顶上它几个小本本；你一个我一个，咱也学着写字......”
两个人这么说说笑笑，不觉早上了大马河桥。
巧珍从后衣架上跳下来，跺了跺有点麻木的脚板，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腿胯，顺便让马拴在桥上也休息一下。是的，马拴蹬着车子带着人，行走了这么远的路了，挺够呛的！马拴把自行车停放好，来回舒展了一下手臂，朝着桥栏杆那边走了过去；一边摸着脸上的汗水。他伏在桥栏杆上，望着桥下缓缓流淌着的河水，此时，他愉悦的心情也像那河水似的在舒畅和缓地流淌着。
这时候，一辆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从后面啪啪啪赶了上来。车斗上坐着的几个青年小伙子咧着嘴巴，将惊叹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巧珍，贪婪地打量着这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姑娘；还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着一些什么？巧珍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急忙转过身去，紧挨着马拴并排伏在桥栏杆上。
身后拖拉机的吼叫声渐渐远去了，巧珍迷茫的两眼却突然间呆住了......曾几何时，就在这个地方，她和加林哥也是这么身挨着身亲热地伏在一起的......谁能料到？那次相遇，竟然是两个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侣之间最后一次亲密的接触！她一下咬紧了嘴唇，泪花子陡地在眼眶里旋转起来。
“巧珍，你咋突然间流泪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马拴扭过头，看着巧珍难过的样子，着急地问。
巧珍默默地吐了一口气，头略微摆动了一下，两只眼睛仍旧呆呆地凝视着远方。
马拴掏出手帕，走上前，替巧珍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并为她弹掉了身上荡起的尘土。巧珍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马拴那张因为自己难过而同样显得难过着的脸，说：“马拴，你是个好人！”
马拴嘿嘿嘿笑了，说：“我是个粗莽的人；也没人家高老师肚子里的文化......”
“你是个实在的人！”
得到巧珍的赞扬，马拴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了。他抬起手在自己的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又靠上前隔着那块红头巾，爱抚得抚摸了一下巧珍绵柔光滑的头发。巧珍眯缝着眼睛，紧靠在马拴温暖的臂弯哩，刚刚泛起的一丝不快一下又消散得无踪无影了。
休息了一阵，马拴骑着车子，巧珍一翘腿又上了后衣架；一对恩爱着的夫妻，朝着县城的方向，匆匆驰去。
转过前面那个熟悉的小山峁，繁华的县城一下子又展现在两人眼前。两个年轻人在喧嚣的城市面前，沸腾着的心跟着也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