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智盘腿坐在他大哥家的土炕蓆片上，他的面前端放着一碗他嫂子特意为他化好了的加了糖精的白开水。袅袅的水雾从碗沿边漫上来，在他面前轻轻升腾着，土窑洞里弥漫着一种温馨祥和的气氛。他一边慢慢品味着甜甜的糖精水，一边随随便便跟哥嫂谈一些家庭琐事。虽然那碗糖精水现在城里人已经很少有人碰了，但贫穷落后的老家这里，还是把它作为招待客人的“饮料”端上来的，他的心里自然清楚。为了不冷淡哥嫂那一番盛情，他还是一口一口认真地品味着。
他的话说着说着又拐到了高加林上次被公家打发回村那件事情上来，他哥嫂一下倒没了言语，只是呆呆地听他们这个见多识广的干部兄弟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高玉智谈了时下国家的政策，讲他帮不上忙的诸多难处，言语中透露出一丝他爱莫能助希望哥嫂不要怪罪他的意思来。
这时候，高加林已经去公社供销社买酒去了；加平一个人跑下硷畔，到外面四处转悠耍闹，家里只剩下他们老兄嫂三个人。
玉德老汉端着旱烟锅，叭嗒叭嗒圪蹴在炕上吸着旱烟，他一只手悠闲地拍打着自己的光脚片儿，迷茫的眼神瞅着面前缭绕的烟雾，想着什么心思？尽管面前放着兄弟玉智掏给他的一盒好纸烟，可他依旧操起自己那个常不离身的旱烟锅，津津有味啜吸着。这个古板的老头儿，在老伴和兄弟面前，总是显出一副那么郁郁寡欢不近人情的模样。
加林妈正在脚地下收拾着房间，听到小叔子又扯起加林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急忙从锅台那边转过来，两只手托着炕栏石，面朝着玉智笑着分辨：“他叔啊，这事哪能怪怨你哩？你有你的难处！要说怪怨，还不得怪怨咱自个！加林那娃娃天生就是受苦的命！你说教书没教成，好不容易去县城找了点工作，才没几天，又让人家打发回来了！唉，你说，这还不是咱自己命薄......”
玉德老汉嘴里噙着旱烟锅，老伴儿的话让他不住地点头。是的，城里那么好的工作偏偏又败露了？还不怨咱自个命薄......不过，这事情好歹已经过去了，他也不想再谈论这些没意思的往事了。
高玉德老汉头脑里这阵子乱糟糟的，他在翻来覆去思考着另一件事情：玉智回来时候路上跟他说过，想要宴请一下过去的那些小伙伴们，为这事他心里有点不畅快！按说，一个出门在外几十年的兄弟回来想和儿时的伙伴们聚一聚，吃顿家常便饭，叙些过去的事情，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况，一切花销都是兄弟玉智人家要准备掏腰包的，何苦得他这个当哥哥的为了这点小事生闷气呢？
只是，当他听说兄弟要和过去那些已经不相干的儿时伙伴们亲热的时候，这个瘦干老头儿一下又想起了逝去的父母亲。两位老人在世的时候，经常念叨着自己那个不在身边的小儿子，念叨你高玉智哩！那个时候你高玉智在哪里啊？新疆虽然远了一点，可总不是去了外国！你咋不回来看望两个老人一眼?让两位老人在思念中叹气，在绝望中含恨而去了！常念叨着你的人，倒没人牵挂！现在，你却想到那些不相干的人......
高玉德的脸黑黢黢的，他也不看兄弟一眼，只是低着头，闷头闷脑地抽着烟，说：“加林那事儿不牵涉到你那就更好！你也不要再在这件事情上煎熬自己了......只是......咱爹妈活着的时候，经常念叨着你，没听说过你为了两个老人......那一次在咱爹妈的坟头上，我看见你连个响头都不准备给两位老人磕上一下......
高玉智顿时愣住了，他的头一下也涨得老大。没想到大哥此时又提起爹妈的事情，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和他解释。他在部队呆的时间长了，习惯了部队的礼仪举手敬礼，上次在爹妈的坟头上，竟然一时忘了村乡的礼节，急忙中真的不知该怎样去做作。为这事，他好长时间也在心里折磨过自己。至于说到没有及时赶回来看望两位老人，他只好说那时候边境形势紧张，自己是一个当兵的，肩负着保家卫国的职责，一时脱不开身子。况且，那时候家里孩子们都小，真的是抽不开身啊！
“你就没个出差放假的时候？想想看，你们部队里的人不都也是爹妈生的爹妈养大的？他们一个个也都像了你？长年累月躲在部队里白面大米吃着！不回去看望挂念他的老人？”
高玉智一下显得有点委屈，他眼里闪着泪花，说没想到咱爹妈咋就那么早就走了呀!原本想等上几年，边境安宁了，生活渐渐宽裕了，再回来看一看老人，没想到......
“现在你想到了，生活也比过去宽裕了，可一个在地上两个在地下，谁也看不见谁了！你听听村子里有的人怎样议论你的？都谣传你只顾着往大做官顾不得家里的老人了！”
高玉智身子一阵痉挛似的哆嗦开了，大串的泪珠从他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老脸上滚落下来，掉在他的衣裤上。他战战地反转手拽起了背部的衣裳，掉转身子背朝着他大哥，让背上那块可怕的印记一下子显露在玉德老汉的面前。高玉智左背靠脊椎一侧，是巴掌大一片暗红色的伤疤，那是敌人的炮弹弹片给他留下的印记，也是两位老人在弥留之际没见到自己小儿子的永久的憾因。高玉智转过身来，他早已泪流满面，不成个人样；他摸索着，用拳头擂着炕席，一栽头跪倒在他大哥的面前，声嘶力竭地放声嚎啕起来......
原来，在他接到父母亲病危的信件后，正是敌人在边境线上挑衅最频繁的时候。在一个朝霞刚刚映红群山的黎明，狡猾的敌人突然动手了；炮弹在边境上炸响，弹片四散飞溅着，他被一块弹片无情地击中了。当时他伤得非常严重，多亏了战友们舍身将他救了出来，他才捡了一条命。后来，医生曾告诉他，如果弹片向脊椎偏移那么一公分，可怜的他不死也成了永久的残废。
作为儿子，他何尝不思念自己的亲人？何尝不期盼着团聚在父母亲的身边？只是，他的肩上还肩负着更加沉重的担子！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一名军人，保家卫国是自己的神圣职责！儿女情感只好暂时放到一边，竟然拖累得自己的亲人蒙受着相思的痛苦！那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如果不是抢救及时，他恐怕和面前这个老哥也成了永久的离别！
加林妈从锅台那边跌跌撞撞转过来，一把夺下了老伴儿手里的旱烟锅，嗔怒地责怪：“娃娃他叔多日不回来，你倒好！左一个咱爹右一个咱妈，好像别人都不好！就你是一个大孝子！看看你那德性？你也不说点让人高兴的事情......”
玉德老汉如梦方醒，他一下回过神来，摸索着抱住兄弟玉智，重新掀起衣裳看了看兄弟那一片暗红色的伤疤，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啊嘿嘿抱住玉智，兄弟俩哭成一团。
这时候，出门玩耍的加平随着买酒回来的高加林突然出现在窑洞门口。小兄弟俩一看眼前这个阵势，都僵立在那里。高加林以为他爸又在发他那老脾气，训教他叔父什么哩？赶紧扶着他叔父坐平了身子，反过脸冲着他爸狠狠地剜了一眼。
加林妈忙扯了一下儿子的胳膊，让他不要做声。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缓和一下家里的气氛，她故意大着嗓门指使加林：“你叔让你说给村子里那些老头老汉们，让他们明天晌午来咱们家坐一坐，你现在出去早早说给，人家也有个准备。这也是邀请人通常的礼数！”
高玉智急忙转过身，冲他嫂子摆了摆手，说你们也这么大岁数了！要么咱不要举行那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