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变成了一只南飞的大雁!一路彷徨,一路哀鸣;他为自己那一阵临分别时对她言语不恭感到自责!
他还意外地结识了和他夏天在汽车站厕所拢起粪勺打过架的先锋生产队的两个社员中的其中一位。这两个因为掏粪而闹了一点不愉快的年青人,一下子又成了要好的朋友,他心里当然是说不出的高兴。
上了大马河桥,太阳眼看快要正南了,巧玲急着要赶回马店小学,下午她还要给孩子们上课哩。老校长虽然答应过给她代几节课的,可自己的学生自己知底,她也不想烦劳别人。如果不是相约高加林要去县城报那个名,她真的不愿意耽误孩子们这半天课的!高加林当然也理解巧玲这种尽职尽责的个性和想早点赶回学校的心理,主动壮着胆子,骑车带上了巧玲。他一路上狠劲地蹬着脚蹬,尽量低垂着头,生怕路上遇见了熟人,又要给他传扬什么丑话。巧玲在后边跟他说了些啥,他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听,只是支支吾吾胡乱应承几句,两只眼睛却一直警觉地瞅着前方。总算到了河湾分路口,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摸摸后项,脖颈处竟然沁出了汗珠。
他停住了车子,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准备将车子交给巧玲,自己好从河湾的低洼处绕道,悄悄跃上自家的硷畔,没提防巧玲突然一伸手勾住自己的脖子,跳起来在他的脸上匆匆地吻了一口。然后一甩手,从后衣架扯下她那个黄挎包,就朝马店小学的方向匆匆离去了。
“哎,巧玲,你的自行车!”高加林摸了一把被巧玲亲过的脸,一只手扬起来,着急地喊。
“学校里没地方放。加林哥,麻烦你帮我推回家去吧!”巧玲一摆手,扭头跳上面前一条小路。
“哎呀,巧玲!你真胡闹哩!你让我怎么往你们家推回去呀!”高加林急得直跺脚。
已经上了小路的巧玲咯咯地笑起来,她也不管高加林怎么样吼喝,头也不回,只顾走她的路。
自从爱恋上高加林以后,其实,巧玲心里还是喜忧参半的。她清楚她们的事要想成功,就算是高加林同意了,还必须得到自己父母的首肯。两位老人因为她二姐那些事情,会同意自己跟加林哥来往吗?现在他们虽然还不知道她俩的事情,父亲还在外面跑买卖没有回来,可瞒得了初一,如何瞒得了十五?他们迟早会知道的!问题是,如果不顺着两个老人,过不了他们那些沟沟坎坎,她跟加林哥的事搞得再热烈,到头来很有可能会成为竹篮打水一场空。为这事,她常忧愁,她觉得只有让加林哥放下架子,主动去接近二老,迎合他们,父母亲又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看在自家闺女的份上,总会被他那份虔诚的举动感动的!
可高加林倔强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他会听她的话吗?正好,她和高加林在这分路口分手的时候,趁自行车还在加林哥手里,她果断地一走了之,看他加林哥就不肯把自行车送回到她们家里?只要他敢于去她们家走动,这么一回生两回熟......至于加林哥以什么样的理由和方式去给她们家送回车子,那是他的事!相信加林哥事情会办得圆满周到的......
正在她为自己设下的圈套成功地套住高加林得意的时候,猛然间一阵驴蹄儿击打路面的响声,让她急忙回过了头。
不远处,一条青灰色毛驴的背上,端坐着一个人,正朝分路口这边疾驰而来。那一顶亮眼的白瓜壳帽,那一张虽然模糊但熟悉的老面孔,巧玲惊得一下长大了嘴巴:是父亲!父亲不声不响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猛然间在这里出现?不用说,刚才他和加林哥在一块亲热的举动,很大程度也被父亲远远的看到了......
难怪坡上有人唱歌哩!人家在高处看这两个不正经东西的热闹哩!两个伤风败俗的畜生!大白天竟敢聚在一起干那丢人败兴的事情!二能人看清楚了是自己的三女儿和高玉德家那个败家子后,一下子气得鼻子口里三股冒烟,他的身子猛然间哆嗦开了。那一阵故土给他带来的快乐心情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铁青着脸,使劲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心里咒骂着高玉德你个老东西,看看你养下的这个嫩老子,文不成武不就的,倒学会了拈花惹草拐骗别人家的女娃娃了!
二能人狠劲地朝着驴屁股上就是一树枝,那驴儿受了点疼,腾开四蹄,卷起一路风尘,转眼间撵了上来。驴儿超过高加林身边的时候,他猛地勒住了缰绳。那驴儿一时收不住蹄,昂着头,在高加林面前的空地上胡乱兜着圈子。
二能人麻利地跳下驴背,一只手攥着驴缰绳,另一只手用颤抖着的树枝朝高加林晃了晃,可气愤中的他又不知该喷发些什么,只顾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昏花的老眼很快认出了高加林手里的自行车,那不是他们家的车子吗?怎么?连自行车都让这鬼小子骑上了?二能人声音有点变调,尖着嗓子逼问:“小子!我们家的自行车......怎么......怎么会弄到你的手里?”
二能人气势汹汹的突然到来,让高加林一时有点措手不及,他做梦都不曾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又会遇上了他!而且此时自己的手里真真切切是推着人家的自行车!怎么跟他解释呢?不过,年青人显然已经经见过一些世面了,样子显得并不那么慌乱。他只是抬头瞟了一眼怒目圆睁的刘立本,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脑子里却快速地思索着该如何应对这个从来瞧不起自己的买卖人!高加林这种不急不缓的举动,惹得在火头上的二能人火气更大了:
“小子,你长耳朵没?问你话哩!”
“爸爸......”从小路上快速折返回来的巧玲急促地喊叫着,“您千万可不要错怪了加林哥!那车子是我让人家给咱们家送回去的!”说着话,巧玲已气喘吁吁跑到跟前,一个跨步,严严实实挡在了高加林的面前。倩丽的姑娘脸色急得发青,嘴唇哆嗦着,瞅着她那满脸怒气的能人父亲,没好气地嚷嚷:“走了这许多日,还没进村哩,半道上又要开始发火?您不感谢人家代你女儿受累,反倒冲人家发那无名之火!您那火劲儿啥时候有个消停呀!”
刘立本冒火的两眼瞪着他疼爱的小女儿,他手中的杨树枝哆哆嗦嗦举在了半空,可终究没舍得抽在巧玲身上。他无力地将杨树枝丢在路边,伤心地垂下了两鬓开始泛白的头,带着哭腔数落起巧玲:“你还有脸夸嘴皮子哩!你还热心护着他哩!那坡上犁地的人们早就看见你俩在干啥事了!还专门为你们编了歌曲在唱哩!你们听到了没有?你们害不害臊?你俩皮糙肉厚不觉得脸红?我的老脸可没地方搁啊!”刘立本深深地叹着气,用手里的驴缰绳无力地抽打了几下身边的荒草,沉痛地说:“前不久,咱们家让你二姐折腾得满村子刮风又下雨,让村子里的人看红火瞧热闹!那事刚算完了,消停了还没几天哩!想不到现在又冒出个你!你们姊妹俩上辈子是不是跟爸有啥过节?有什么冤仇?咋一个个要给我脸上泼脏水!我的命怎么这般苦啊......”刘立本抽搐着老脸,一转身蹲在路畔边,伤心地啜泣起来。
高加林踌躇在那里,看看巧玲,又看看蹲在路畔边伤心啜泣着的刘立本,心一下子软了起来。他慢慢走上前,冲着刘立本的背影,说:“立本叔,您也不要过于责怪巧玲了,也许您出门刚回来还不知道,我和巧玲两人只不过是去县城邮电局寄了点东西,偶尔碰了这么一次面,其实,我俩不像您想象的那么不知廉耻!您要是不相信,回头去马店学校问一问老校长,您就知道了!”说罢,他将手里的自行车停放在刘立本跟前,“这车子是刚才巧玲在分路口那边托我给你们家送回去的,我还没走多远,刚好碰上了您,正好碰上了车子的主人,您就推回去吧!”高加林在车把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一拧身,下了河湾,朝通向他们家硷畔的小路匆匆走去。
走出不远,他又转过身,向站在那里朝他张望着的巧玲喊:“巧玲,到了学校,替我向老校长问声好!另外,咱们的教材下来以后,麻烦你及时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