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林......”玉德老汉嗓音有点颤抖,“不要难过嘛,回来就回来吧!咱这黄土地也能活人哩......”
与此同时,加林妈也从锅台那边转过来,跌跌撞撞颠到儿子跟前,一只手哆嗦个不停搭在加林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的宝贝儿子,嘴里没完没了满带哭腔一个劲地嚷着:“俺娃......看把俺娃揉搓成个啥模样啦......赶紧守着你爸上炕歇着去!妈一阵子就把饭弄好了。走了这一程的路,肯定是又饿又乏......”
“不。妈,我一点不累,也不饿!要么......我帮您拉风箱吧。”高加林说着,一撩腿,坐在风箱前那个板凳上。高玉德老两口一下子都愣怔住了,不由地悄悄相互瞅了一眼对方,心里都在嘀咕:娃娃进了几天县城,好像一下学得乖巧了!你看他如今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咋就平静安然地跟没事人一样?
高加林真的如他的父母亲所猜想的那样,跟上一次丢了民办教师的心理承受能力早已截然不同了。这个刚强的年青人,虽然在人生的道路上遭受着屡屡的打击,而他却诙谐地将打击作为历练,将摔跤看成是再次站起来的起点。从狂妄自大到脚踏实地,从在父母面前赌气耍横到开始体贴二位老人生活的不易,他的精神世界正在悄悄发生着转变。上一次被免掉了民办教师,他门不出,户不入,赌气在炕上躺了近一个月。多少个朦胧的睡意中,多少个清晨与傍晚,看着二老为操持这个贫穷的家,拖着疲惫瘦弱的身体,每天早出晚归,宁愿将最苦最累的活儿往自己肩上挑,而不忍心指使他们的儿子出山干活,他的心就在滴血!后来,日子虽然一天天平淡地过去,他心灵上的创伤也在琐碎的生活中慢慢愈合,唯独想起这件事,父母亲那疲惫瘦弱的身影就在眼前晃动。他便会悔恨,自责,恨自己不成器,是王八蛋!
临进家门,他一再告诫自己:加林啊,你已经二十四岁,老大不小了!见了父母,千万不能像上一回丢了民办教师那样哭鼻流水再耍小孩子脾气了!父母活得多么凄惶?那几年为了供他念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眼看得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高玉德点燃一锅烟,低头吸溜了几口,然后从炕栏石上溜下地,思思谋谋走到儿子跟前,悄声问:
“加林,你在城里......是不是冲撞了人家领导?”
“啥领导......”
“那人家上边为啥好好得要让你回村哩?”
“这个......”高加林难过地皱起了眉头。他看了一眼疑疑惑惑的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这事情已经算是过去了,用不着咱们再为它操心费神了;人家领导对我挺好的!只是......有人说我参加工作没经过正式招工手续,是靠关系走后门上的!”
玉德老汉顿时张大了嘴巴,皱巴巴的脑门上嗡得一声,一下僵立在那里。
就听灶火旮旯那边传来老伴儿的嚷叫声。加林妈跌跌撞撞三步并作两步跌在了脚地当中,老人家狠劲地将两只手在围裙上匆匆一摸,有点气愤地嚷嚷道:
“你们说......”加林妈嘴里喷着怨气,“他们公家里的人怎么连咱村乡老百姓都不如?他们说话办事还算不算数?明明是他们公家那个姓马的干部把你弄走的!这阵子怎又赖咱们走后门?......难道那个姓马的干部在县城里说话不算数?”
“是哩,是哩!”高玉德一下回过了神,“那个随着你叔父回来的马什么干部,说话办事有板有眼的,挺好一个人哩!难道他主不了公家上面的事?”
“嘿嘿!”高加林止不住冷笑了一声,“就是个他,叫马占胜!咱们县里刚刚提拔上来的劳动局副局长!为了讨好我叔父,梦想着攀上我叔父这棵大树往上爬,瞒着人家组织,背地里私自给我闹了一套假手续,叫人家......”高加林准备说:“叫人家举报了!”转念一想,父母亲如果知道县城那边还会有人告发他们的儿子,心里不知又要愤怒成一个什么模样的人了。急忙改口:“叫人家上面发觉了!”
破烂冷清的窑洞里即刻又没了声响,刚刚活泛了一阵子的气氛,顿时又冷落下来。只有高加林手中的那个走风漏气的破风箱,还在紧一声慢一声有气无力叭嗒着。
外面黄风赶着沙尘,满世界咆哮着,一些飞起的碎小沙石,将窗户纸敲打得叭叭乱响。几片枯黄了的树叶随着风势,一下子起在了空中;它们像长了翅膀,彼此追逐着,嬉戏着,在空中翻着跟斗。
玉德老汉无力地爬回到炕蓆上,嘴里那杆早已熄了火的旱烟锅还在有一下没一下机械地啜吸着。他在痛苦地思索着,他在为儿子苦涩的年华而惋惜,为这个家无望的前景而痛心。
好一阵,他还是拿起了精神,将旱烟锅里的烟灰抖颤颤地敲在炕烂石上,说:“加林啊,这日往后,你记住,咱们这过日子的谋算可不能太高了......不能太高了!”玉德老汉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话。踌躇了一阵,又说:“不是说哪个人不想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可这过日子说来说去还得认命!老先人说的一点没错:‘命是量身的尺,一步一个刻。’这个,我是相信哩!你还年轻,以后遭遇的事情多了,就会慢慢明白爹说的都在理哩......”
他突然扬了一下胳膊,冲脚地下的老伴儿提高嗓音喊:“加林他妈,呆会儿,你把娃娃过去穿过的那些劳动衣裳从箱子里翻腾出来,让加林出山再穿上......唉,咱这受罪人!啥时候也别忘了还得从这黄土地里去刨挖几口饭去填饱肚皮!谁叫咱是庄稼人哩!”
高加林坐在那个板凳上,昂着头,梗着脖子,两眼茫然地盯着窗外的世界。老父亲的话他听进去多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玉德老汉一下又心疼起可怜的儿子来了,急忙换了一副柔和的口气,压低嗓音说:“加林,是这,爸知道你这阵子心里不好受,你也不要急着出山劳动,地里的活有我和你妈料理着哩!”
“不。爸,妈!我明天就出山,去参加队里的秋收劳动!别人能吃的苦,我照样吃得起!”脚地下那边传来高加林瓮声瓮气的声音。
窗外,风似乎比先前小了许多,一只被黄风吹落在窗棂上的蜜蜂,又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小家伙伸展了几下毛茸茸的细腿,用触须轻轻试探了几下,然后一抖翅膀起在了空中,顷刻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惆怅中的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煎熬着,谁也没兴致再说半句多余的话;这个破烂的窑洞里,一时静得可怕。
偶尔几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算是给这个沉寂的窑洞里带来些许生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