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此刻气还未消,仍打算让追星离开。
亲卫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劝将军息怒,房外传来声响。
“逐月,你这样”
另一亲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房中“将军,逐月她”
林策叹气揉了揉眉心,起身出房。
“你这是做什么”一推门,逐月跪在地上的身姿映入眼中,“起来说话。”
“将军,”逐月泫然欲泣,表情坚毅又委屈,“请将军收回成命,不要赶我和追星走。”
她送姚林郡主出府,回来时在府中走了一圈,和巡逻的亲卫闲扯了几句玩笑。
听到跑来报信的亲卫说,将军大发雷霆要把追星驱逐出将军府时,整个人都懵了。
她做梦也想不到,仅这么一会功夫,追星就惹出这么大一个乱子。
“将军,”见将军冷着脸不说话,她跪地不起,呜咽着朝他哭诉早年辛酸。
“我和追星从小跟着爹娘浪迹江湖,居无定所。十几岁的时候娘死了,没过多久,爹也重病。”
“爹的一个朋友曾是镇北军将士,由他介绍,我和追星前来投奔将军。幸得将军收留,我和追星才有了安身之地。”
“我二人早已把将军府视作自己家,把军中将士视作自己兄弟。将军,”她呜呜抽泣,“请将军收回成命,不要赶走我和追星。”
“若是离了将军府,我姐弟又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这几句话蓦地勾起林策一点往日回忆。
三年前,他刚挂印封帅,成为一品镇国将军不久,一个军中退役的老兵找到他,说一个江湖旧友病故,病逝之前请他帮忙照拂,让膝下一双儿女在将军府中谋一份差事。
此前朔北常年战乱,许多人半生颠沛。北方平定之后,百姓的生活才逐渐安定。
不少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想投靠将军府当门客,有个屋檐遮风挡雨,不用再风餐露宿,四海为家。
既是旧部的请求,他欣然应下,将孟家姐弟留在府中。
二人刚入府时,他只安排追星和其他侍卫一样,做一做看家护院的活。
而逐月这样会武艺的女子不多,因此被他留在近处做侍卫,偶尔也做一做侍女的活。
他的首级在北燕价值黄金万两,刺客上门乃是家常便饭。
孟家姐弟入府后没多久,某日府上来了一大批筹谋已久的刺客。
那晚他才发现,孟追星这个还未及弱冠的十**岁少年,居然藏着如此高深的武艺。
经过这一次激战之后,他将孟追星也调到身边。
认识的时间渐长,他对这二人逐渐熟悉,看出他们人品值得信赖,交由他们的任务便越来越多。
二人自然而然,成了他身边亲信。
此时想来,光阴似水,一晃而过已三年。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逐月,你先起来说话。”
“不,逐月不起来。除非将军收回成命,不赶走我和追星,否则我就在将军卧房门口长跪不起。”
将军虽只说让孟追星另谋高就,但她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追星被赶走,她也不能再留在将军府中。
林策静静看了她片刻“以你二人的本事,随便去往何处,不愁没人赏识。”
“何况你们如今在京城,去给别的世家豪族做门客,得益远大于留在我府上。”
他虽是官居一品的权贵显赫,但出身庶民,远没有世家豪族百年积累,家底丰厚。
何况对于阵亡同袍的抚恤,以及遗老遗少的照顾,都会自掏腰包补贴一部分。
以前宣武帝御赐的各种珠宝玉器,全让他卖了换做银两分发给将士
。
镇北军的人,虽不至于囊中羞涩,没一个手头宽裕的。
豪门世家则不同。逐月的武艺已算不弱,追星更是敌手难逢,不知多少豪族愿意重金聘请他们去当门客。
谢信府上的私兵,武功不及追星,光靠月俸已小有薄财。
还有一事,虽没人说,大家都心照不宣。
孟追星和孟逐月作为林大将军的亲信,知晓许多镇北军的军机。
镇北军的情报,一定有人不计任何代价抢着收买。
林策相信他二人不会透露半句,大家谁也没提。
“不。将军府是逐月的家,逐月哪儿都不去。”逐月呜咽道,“良禽择木而栖,逐月和追星此生只事将军这一个主。”
逐月在院中找林策求情,另一边,追星头脑一片空白,被亲卫们推着回房,让他先乖乖待在房里,等将军怒气平息再去求饶。
没过一会,孙有德进入追星房间。
孙有德长叹了一口气,将军迎娶姚林县主,明明是件喜事,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情况。
“你是否觉得,将军器量太过狭小,仅因为你冲撞了他,这么点小事就要将你逐出将军府”
“你会否因此记恨将军”
追星依然如坠寒渊,神思恍惚,然而一听到有人说将军不是,即刻反驳“怎么可能”
将军在他心中完美无缺,他永远不可能记恨他。
他他深深爱慕着他的林大将军。
“早年的镇北军并非现在这样。”孙有德略带唏嘘,忽然说起往事,“朔北接临北燕,因战乱而贫瘠,被南昭百姓视作穷乡僻壤的苦寒之地。因罪流放之人才被发配来充军戍边。”
“镇北军兵微将寡,装备残破,能战胜北燕,全靠将军的奇谋。”
听到孙有德夸赞将军,追星嘴角挂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笑“将军很厉害。”
当年统领南昭的兵马元帅定国侯,和安平长公主,一家人横征暴敛,将南昭的财富尽数归于自己手中,几乎挖空国本。
定国侯被宣武帝诛杀,窦家武将被抄斩,导致大军无帅。北燕趁此机会发动袭击,攻入南昭,屠了北方屏障的上章城,进而攻占整个南昭北境。
南昭伤亡惨重,为了收复失地,宣武帝御驾亲征。
即便帝王亲征,那时国库空虚,镇北军的军备依旧残破。
能以寡敌众,不仅收复失地,甚至一路北上攻占北燕领土,逼得北燕求和,擅出奇谋林策居功至伟。
南昭战鬼,国之柱石,林大将军当之无愧。
“率兵打仗并非儿戏,想要以少胜多,更非易事。将军的奇策,即便在自己人看来,都觉得难有胜算。”
“战场上,最忌讳人心各异。倘若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指东打西,队伍只会成为一盘散沙。”
所谓军令如山,将军一声令下,即便让军士们朝火坑里跳,也必须毫不犹豫地执行。
“说将军心高气傲也好,独断专行也罢,他麾下的将士,需要的,只有令行禁止,绝对服从。”
追星嗓音喑哑“我明白。”
孙有德继续道“如今他已是统领三十万大军的兵马大帅,更需要服众的威信。”
“你今日当众顶撞他,冒犯了他身为主帅的威仪,若不给予惩处,往后有人效仿,军中必然乱套。”
镇北军治军严格,主帅的威严不容侵犯。
“而且,”孙有德默叹,“将军的面具,乃已故同袍留给他的遗物,意义非凡。”
“你今日将面具打坏,将军的脾气你也清楚,没治你罪,已是看了往日情面。”
追星倏然睁大了眼“有德,我
并非故意。”
只是当时醋火攻心,下手失了分寸。
“有德,你能不能”
“我知道,”孙有德慢慢走向门口,“我会替你向将军求情,只是结果如何,难说。”
“这两日你先在屋里待着,等过两日,将军气消了再说吧。”
今日发生如此大事,整个将军府都陷在乌云密布的沉闷气氛之中。
逐月在林策门前长跪不起,林策只能命令亲卫强行将她拉起来,送回房间。
孤月在乌云中升起,又再乌云中降下。
第二日早上,林策洗漱穿戴好后出门,房门一推,霎时愣在当场。
他带回来的五百精锐,在他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
一个院子跪不下,从院门到主道,再到中庭,一路全是跪着的亲兵。
追星和逐月排在最末,只能远远看到模糊的身影。
林策“”
“你们这是做什么”
领头的中郎将道“孟追星顶撞将军,理应军法处置,当众痛打一百军棍,罚俸三月,再派去马厩照料军马一年。”
“除此之外,将军府的打扫等一应庶务,也由他承担。”
“孟追星熟知镇北军军务,绝对不能让他离开军中。还望将军收回成命。”
兵士们跟着齐呼“望将军收回成命。”
说来说去,还是为追星说情。
劝将军别把他驱逐出将军府。
林策没想到,追星只是他府上门客,和这些兵士不同,没有军籍。
他却得了所有人信赖,能说动大家一起来求他。
可他话已出口,岂能朝令夕改。
何况这些人全部跪在这里,大有逼迫他的意味,更是触碰他的逆鳞。
“好啊,喜欢跪着是吧”他怒极反笑,把下裾一挽,同样跪了下来。
“既然喜欢跪,那就大家一起跪。”
“将军不可”兵士们瞬间慌了神,匆忙起身来扶他。
他们对将军忠心不二,心甘情愿在他脚下俯首,怎能受他的跪礼。
院中瞬间乱做一团。众人的计策是行不通了。
众人不敢再跪,纷纷起身。追星依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逐月和几个兵士将他强行拉起,他才如魂魄离体的行尸走肉一般,全身有气无力被人暂时拉回房中。
到了下午,逐月见他一直魂不守舍,连饭都没吃,强拉他出府,去外面散散心。
顺道想想,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将军回心转意。
“大家都兴高采烈,就你意见多。”
追星眸光黯淡,一声不吭。
“而且郡主一个柔弱少女,才多大岁数,还没嫁进来,你就咒人家死,说人家去了朔方活不过三天。”
“我说孟追星,你也不小了,怎么说话还这么不知轻重。”
追星冷冷道“你懂什么。”
“诶你”逐月气的瞪大了眼。
追星这狗脾气,一开口就令人火大。
“你这样,将军不生气才怪”
追星又沉默不语。
逐月瞪了他一眼,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当务之急,必须想个办法让将军消气。
无论她还是追星,都不愿就此离开,将军府是他们的家。
追星萎靡不振地拖着步子,忽然脚步一顿,双眸紧缩凌厉看向前方。
逐月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滞,好奇“怎么了”迅速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
前方街道的尽头,站着一个人,正在和追星对视。
逐月倏然一惊。
因为距离的关系,那人的相貌她看不太清楚。对方穿着一身劲装武服,是极为寻常的江湖人打扮可站在人堆里,绝不普通。
他虎背熊腰,身形十分壮硕,异于常人的宽大体格使得他非常醒目,即便隔着一条长街,追星和逐月都一眼瞧见了他。
“那人是不是”逐月惊诧,“那天晚上的刺客”
大半个月前,林策,谢信,和周则意几人晚上从青竹院回府,路遇埋伏的刺客。
其中一人武艺高强,羽林卫拿不下他,追星出手才将其击退。
此事引得朝廷震怒,第二日便广发通缉令,南昭全境捉拿。
凡窝藏刺客者,视作同谋,与刺客同罪,诛九族。
凡有效线索者,可获高额奖赏。
可那名刺客却彷如凭空消失一般,在如此严令通缉之下,毫无一点线索。
羽林卫在京城掘地三尺,没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所有人都认为,刺客已连夜逃出京城,躲入了穷山僻壤,深山老林。
二人完全没想过,此时会在京城大街上见到他。
刺客和追星对视半晌,即刻转头,消失在长街尽头。
追星却觉得,那人仿佛在朝他说跟过来。
抓住他只要能抓到这个刺客,他就能将功折罪。
将军不会再赶他走。
他可以继续留在他深深爱慕的将军身边
须臾之间,追星心念电转。
他如离弦利箭一半,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诶追星”逐月一句话的功夫,他已施展轻功,飞跃出半条街的距离。
逐月眉头一皱,速即跟上。
追星一路跟在刺客身后,他看得出来,那人故意将他朝城郊方向引。
这群刺客不止一人,能逃过羽林卫的重重追捕,必然有什么门道。
他急需这份功劳,明知是陷阱,也必须得闯。
斜阳西沉,夜幕渐深,炊烟裹着食物的香味,弥漫在盛京的大街小巷。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将军府内院,孙有德走到林策房前,轻轻敲了三下门“将军,该用膳了。”
“是否需要把晚膳端到你房里”
“不用,”林策推开门,从房间中走出。
他眸光微黯,神色略为阴沉,如画的精致眉目因未消的隐怒染上另一种风华。
“将军,”孙有德垂眸禀告,“逐月下午离府,此时仍然未归。”
和逐月一同出门的,还有追星。
已到晚膳时间,逐月却没回来,这乃破天荒的头一回。
将军不说话,孙有德又道“她俩的东西都在房里,没收拾过。”
不可能离开,更不可能不告而别。
“以孟追星的武艺,能出什么事”林策示意,别管。
“将军”
“你若不放心,自己派人去找。”
孙有德不再多说。虽是以他的名义,将军同意他派人去寻,可见还是担心。
过几天,等将军气消,他再去求情。
“将军的面具,我已找了京城工匠,送去修理。那副面具雕工精美,想要完全恢复如初看不出一点破损痕迹,需要一段时间。”
追星一道剑气,将麒麟鬼面一分为二,要把
断口熔了,重新接上,再重新雕花,难度极大。
孙有德找了京中最好的工匠,可对方也不能保证,可以将之修复成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段时间”
“我知道,”林策语调冰冷,听不出喜怒,“我另外换一张面具。”
这一晚,追星逐月都未回府。
孙有德派人去街上找,未见两人踪影。
兵士们都不认为,他们会就此不告而别,可人去哪了
众人不敢拿这件事去烦将军,因为第二日,京城发生了一件极为重大的要事。
“钟小将军也入京了”
说书人的惊堂木砸在朴质厚实的木桌上,咚的一声,吸引了茶楼内所有客人的注意。
钟家是南昭豪族,世代统帅镇南军。
三军统帅钟老将军年事已高,几年前开始将军务逐渐交给下一任统帅,他的嫡孙钟誉。
经过几年磨炼,如今钟小将军已能胜任统帅之职。
这次入京,便是讨要朝廷那一张盖着传国玉玺的正式诏令。
“钟小将军和林大将军年岁相仿,二人如今都是一方统帅。咱们南昭,一朝出了两个青年才俊的镇国将军”
林策和钟誉,一南一北,都是南昭兵马大帅。
二人关系微妙,天生便有一种王不见王的敌视意味。
林大将军入京未满两月,钟小将军偏在此时进京请旨,众人心知肚明,钟小将军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的是来会一会林策。
他昨夜带着亲兵入城,今日一早,消息就已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众人不无好奇和期待,这二人碰了面,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