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琳自此以后,心中老存了一个念头,就是要有机会的话,很想向师兄玉岚表白他的歉意。
然而,玉岚的影儿找遍全寺都没有,他离寺外出已经两三天了。
一个人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内心的歉疚,说来也是很不安的!玉琳每和人相遇而过的时候,感觉好像别人都翻着白大的眼睛朝着他,好像他们都是说:“你这个骄慢的人,你瞧不起师兄,而师兄实在是内秘菩萨行的人!”玉琳总是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不敢看人。
有一天,玉琳在外面做了一些杂事,觉得饥肠辘辘,但看看离吃饭的时间还很早,他带着疲倦的情绪走进自己的寝室,当他刚跨进房门,就见到桌上放着很多东西,他打开一看,都是一些食品,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供养玉琳师父”几个字,他心中不觉怀疑起来:“谁这么好意?他怎么知道我正在肚饿的时候送这些丰美的东西来?也不管他吧,让我先吃一点再说。”玉琳因为实在饿了,他也就不再追问送点心的主人。
日子久了,送来的食品他也吃完了,然而,谁是点心的主人,他一点都摸不清楚。
就这样日复一日,天气渐渐地冷起来,昨日还有温暖的阳光遍照,哪知今夜竟是雪花漫天的飞舞。窗外北风呼呼在吹,门窗格子瑟瑟地发响。玉琳觉得时间不早了,一个翻身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这时天还没有亮,他迅速地把佛前的供水上好,香烛点好,随后就到佛殿门外去敲打起床板,以便叫醒大众师起身做早晨的课诵。当他刚走出门外,一阵寒气侵入了他的全身,他不由自主地颤抖战栗起来。他心中想:“天气太严寒了,可惜今年还没有过冬的棉衣!”玉琳虽这样想着,但他随后又觉得一个年轻学道的人,受一点寒冷的侵袭,又算得什么呢?他终于在寺中前前后后打着板绕了一转。
等他打板回来,手都快冻僵了,他虽不会感到痛苦,但寒冷时没有衣服加穿,毕竟是人人都不易忍受的。他在冷得难以支持的时候,想回房中把大袍袈裟穿搭起来,可能会抵御一些寒冷。他走进房中一看,呀!床上一件很厚很大而且是新的棉僧袍,叠得很整齐地放在那儿,不知从哪儿来的。他再仔细地一看,这件棉僧袍做得非常讲究,质料也非常好,他把棉僧袍拉了开来,一见里面也有一张小字条,上写着:“天气寒冷,送给玉琳师父御寒!”他满腹怀疑,感到万分惊奇,他想:这时天还未亮,大众师正在起床,是谁把这件棉僧袍送来的?也不留下名字,而且,寺中没有人能送得起这样好的衣服,就算是师父吧,他也是一些粗布做起来的僧衣,像这件棉僧袍,也不知是什么绫罗缎帛做起来的?谁对我这么关心呢?
玉琳从这件棉僧袍上,又想起了半月前吃的那些很名贵的点心,细看那小字条上的笔迹,又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他左右思索,实在想不出什么人有这么好的心肠。最后,他猜想着:这大概是韦驮菩萨护我的法吧?说不定他见我青年学道,离了家乡,离了父母,他同情我向道心切,所以在我肚饿的时候,就送东西来给我吃;在我寒冷的时候,就送衣服来给我穿。这真是太不可思议的事!但韦驮菩萨既然护我的法,为什么他要称我玉琳师父呢?他想想终是不能了解。他这时也不愿想那许多,既然是写着名字送给他的,加之天气也这样冷得很,他就把新僧袍穿上了身,迟早将来终会明白的。玉琳自我安慰着。这些秘密,玉琳是从不敢向人道说半言半句的,他只把这些放在心中暗暗地欢喜和怀疑。
从此,他为了知恩报恩,对韦驮菩萨也加紧地礼拜起来。因为在玉琳的心中,除去韦驮菩萨能护他的法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什么人来。他出家好多年了,好多年来,虽然寺中上上下下的人对他都很好,但在衣食方面,谁也没有特别关心过他。大概他过去听了不少韦驮菩萨护法的故事,所以现在才有这样的想法!
有一天,玉琳拜完了佛后回到房中,见到他的床上睡着一个人,他注意一看,原来是他寻了多日的师兄玉岚。
“师兄!是你?”玉琳第一次亲切恭敬地喊玉岚。
“呵!师弟!”玉岚一起身离开了床,揉着惺忪的眼睛,“我等你都等得睡着了,我实在没有时间等你,但想到纠察师明天要骂你,我又不能不送个信给你知道。”
“为什么要骂我?”玉琳很惊疑地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你凡事特别留意些就好了。”
“我没有什么错事!”
“我知道!”
“那为什么要骂我?”
“我好像觉得你明天早晨要耽误了全寺大众的道业。”
“你这是指什么?”
“我没有工夫慢慢来讲,师弟!好好把握时间!”玉岚说后,正想跨出房门。
“师兄!你容许我有很多话向你解释吗?”玉琳这时也不管自己的事了,他因为过去错怪了师兄,心中老觉不安,这时正是向师兄说明自己歉意的机会!
“最好的解释是不必解释!”玉岚傻笑着走出了房门口。
“师兄!你还是在怪我?”
“不要这么说了吧,世间上的事情都是一些错觉,都是各人凭着主观的想象,实在哪有什么怪不怪?”
玉琳看着玉岚的背影在佛殿门口消失了。
在过去,如果有这样情形,玉琳又将更厌恶玉岚了,但他现在听师父说过,师兄外表虽是疯疯傻傻,但却是一个内秘菩萨行的道者。玉琳到今天,才觉得师兄的话中都含有很深的哲理。他深怪自己,过去都把师兄的话当作胡说的疯言,真是太冤枉了师兄。
他这时才开始慢慢回味分析起玉岚的话来,玉岚说他明天早晨要耽误大众的道业,又叫他要把握时间,又说他明天要被纠察师骂,他这样一想恍然是开悟了似的。他知道这一定是玉岚料他明天睡觉会误了时间,记不得起身打板叫大家起床做早课,所以才说误了大众的道业。因睡觉而误了时间,这就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既然是没有尽到责任,当然要受纠察师的噜苏了!师兄也未免太过虑。明天非格外小心,不误一分一秒,让他的预料落空,才叫他知道我也不是一个无用的人哩!
到了晚间,玉琳刚要睡觉的时候,他又记起了玉岚的话,他记起了玉岚是一个内秘菩萨行的人,可能他有神通也不一定,他算定我明天误事才来对我讲的,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觉,等到明天早晨打板,只要他的话不中,他也就不会藐视我了。玉琳这样一想,满心的兴奋和欢喜,他鼓起了精神坐在书桌前看经,他在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降临。
寒夜中的古寺,沉寂得像古王妃的冷宫一样,玉琳独坐在这一间小静室里,古铜的灯盏上发出昏黄如豆的灯光,映在地上的是玉琳的影子,桌上放着几本装订得很古老的经书,有一张很小的床,此外就再没有什么了。如果是别人,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在这与世无争的寺院中,青灯古佛,可能勾引起很多世情冷淡或对生活索然无味的思想来。可是,玉琳自出家后,他对出家的生活,一向是感到美满、平静、安详,物质上虽然有很多不能如意,但他把整个的心灵都皈依了佛陀,精神很少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即使心理上生起了什么不平的念头,如过去不满师兄玉岚的言行,但那也只如一片阴影,等到玉琳走向佛前,想到佛陀慈悲的精神,亲切和蔼的态度,怨亲平等的胸襟,像慧日一样,就会很快地把这片阴影消灭得无影无踪。
玉琳最讨厌的是很多人把出家学道,走入深山古寺中修行看作是逃避现实的行为,在玉琳的意思,出家是不能为个己生活,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芸芸众生,入山学道,好比到研究院中深造,这正是给自己修养上下工夫的机会,以备将来自己可以解脱,也可令别人解脱。玉琳因有这样崇高的思想,所以再是什么冷清的境界,他也不会感到寂寞和无聊!
他这时候看的是一部《大方广佛华严经》,他沉思在华藏世界理事无碍的真理中,对佛陀和诸大菩萨的智慧深有体悟,后来他又翻到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地方,他对善财童子为法而虚心访道寻师的精神,发生了无限的敬仰!
他看了好长时间的经,但离开更残漏尽起床的时间还很远,人的精神终是有限的,他打了一个呵欠,心想,就把腿盘起来静坐一会吧,横竖离打板起床的时间还很早,静坐总不会误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