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又怕烫,不吃又心痒的重重矛盾之中的原因,也是历代统治者对文人不待见、不放心,断不了收拾,甚至杀头的原因。
第二次漫游,李白走遍了鲁、晋、豫、冀、湘、鄂、苏、浙,公元753年(天宝十二载),在安徽宣城,又写了一首令人感到相当失落,但仍不甘失落的诗:
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
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
心飞秦塞云,影滞楚关月。
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
岁晏何所从,长歌谢金阙。(《江南春怀》)
也许,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同样,一个人的命运也支配着他的心路历程。十年过去,无论他兜了多么大的圈子,从那首“浩歌待明月”,到这首“长歌谢金阙”,轨迹不变,仍旧回到最初的精神起点上去。
真为我们的想不开的诗人痛苦。老先生啊,文学史记住的是你的诗,至于你的官衔,你的功名,你的房子,你的车子,你的医疗待遇,你的红本派司,那是一笔带过的东西。即使写在悼词里,光荣、伟大、正确、英明,外加上高尚、雄伟、辽阔、壮观,一直到呜呼尚飨、节哀顺变,全写了,又如何?念完以后也就完了,没有一个人会听进耳朵里去。李白应该明白,人们记住的,是你的诗,而不是别的。
当然,能让人记住你的诗,也要写得好才行,拆烂污是不行的。现在有些诗人,诗写得很狗屁,还指望有人记住,那就是感觉失灵。其实,他人还没死,那些狗屁诗早就销声匿迹了。所以,看到我的一些同行,诗写得没有李白的万分之一好,“李白病”却害得不轻。忙忙碌碌,蝇营狗苟,鬼鬼祟祟,东奔西走,谋这个职位,求那个差使,拍这个马屁,钻那个空子。得着,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得不着,呼天抢地,如丧考妣。我就想,有那精神和时间,写点东西该多好,看点闲书该多好。不写东西,也不看书,躺在草地上,四肢撑开,像一个“大”字,看天上的浮云游走,又该有多自在!
文人得了这种病,也就没治了!
我一直在思索,若是李白死心塌地的去做他的行吟诗人,云游山人,业余道人,或者大众情人,或者长醉之人,有什么不好?可他偏热衷于做官宦之人,总是心绪如麻地往长安那个方向眺望不已。难道他还看不出来,那个不可救药的李隆基,已离完蛋不远了吗?就算朝中的清醒者,聘他回长安施展治国才能,坐在火药桶上的李唐王朝,引线已经点燃,开始倒计时,他能阻止这场帝国大爆炸吗?
但诗人不,撇开他的私念不论,应该说,他还不是像我所认识的那些同行,利欲熏心,不能自已。他的心胸中,那一份爱家爱国的执着信念,那一份立功建业的强烈愿望,还是令人感动。尤其那一份“欲献济时心,此心谁见明”的急迫感,简直成了他的心狱。在登谢朓楼时,还念念不忘“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那个昏愦的唐玄宗,早把醉酒成篇的诗人,忘到九霄云外。时隔十年以后的李白,还自作多情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忧国忧民不已。读诗至此,不能不为从三闾大夫起的中国文人那种多余的痴情,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不爱你,你还爱他,这单相思岂不是白害了吗?
公元755年,李唐王朝的盛世光景,再也维持不下去,安史之乱终于爆发。从此,大唐元气不复,走向衰弱。同样,这场动乱也将李白推到皇室斗争的政治漩涡之中,成了牺牲品。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谁是谁非,急忙忙站错了队,便草草地于垢辱中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
文学家玩政治,十有九败;政治家玩文学,十有十个,都是扯蛋。
李白当然不知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他是个快活人。即使在逃亡避难,奔走依靠途中,也不乏行吟歌啸,诗人兴会,酒女舞伎,游山逛水的快活。这是他几乎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课”,该快活,能快活,还是要快活的。但是,诗人是个矛盾体。快活的同时,也有不快活,便是那场血洗中华的战乱。他不能不激动,不能不愤怒,不能不忧心忡忡:
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
乃是要离客,西来欲报恩。
笑开燕匕首,拂拭竟无言。
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
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
林回弃白璧,千里阻同奔。
君为我致之,轻赍涉淮原。
精诚合天道,不愧远游魂。(《赠武十七谔》)
他那诗人的灵魂,总不会与国家的沦亡、民族的安危了无干系的。他不可能不把目光从酒杯和女人的胴体移开,关注两淮战事与河洛安危。“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河山灰烬,社稷倾圮,爱国之情,报国之心,还是使得这位快活的诗人不快活,夜不能眠,起坐徘徊。
所以,为李白辩者,常从这个共赴国难的角度,为他应诏入永王幕表白。但那是说不通的,很难设想关心政治的李白,会糊涂到丝毫不知这个握兵重镇的李璘正在反叛的事实。他所以走出这一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认为大唐王朝建国初期的玄武门之
变,这个历史上的特例,对诗人那根兴奋了的迷走神经来说,是一种隐隐的,说不出口,可又时刻萦绕在心的强刺激。他心中有个场,就是在决胜局尚未揭晓之前,既没有胜者,也没有败者。谁知这位皇子,会不会是第二个李世民,明天的唐太宗呢?
诗人是以一个赌徒的心理押上这一宝的。他哪里想到,这一步铸成他的大错,这一错加速了他的死亡。
当他被李璘邀去参观那一支王牌水师,走上楼船的甲板时,官员们呐喊欢呼,列队欢迎;水兵们持枪致敬,恭请检阅。穿上军衣,戴上军阶,挎上军刀,行着军礼的李白,总算体验到一次运筹帷幄之威风,指挥统率之光荣。顿时间,忘乎所以,啸歌江上,脑袋发热,赞歌飞扬,把身边的野心家当成明日之星,大发诗兴,一下子泉涌般地写了十一首颂诗。
马屁拍得也太厉害点了,诗人哪,你也太过分了吧!这实在有点破天荒。当年,李隆基点名请他赋诗,才写了三首《清平调词》: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
他也不掂掂分量,就把自己比作指挥淝水之战的名将。牛皮之后,又别有用心地暗示李璘:
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
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鹊楼。(《永王东巡歌》其四)
最后,则认为天下已定,佐驾有功,就等着永王璘记公司的老板给他分红了: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永王东巡歌》其十一)
一个本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人,现在成为政治上的糊涂虫。这种文人见木不见林的短见,太实用,也太庸俗的功利主义,真让人不禁为误入歧途的大诗人李白叹息。
公元756年(至德元年)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十二月,一看没戏的永王李璘,公开打出反叛旗帜,割据金陵。公元757年(至德二年)正月,永王率水师东下,经浔阳,从庐山把诗人请了下来。政治家有时需要文学家,只不过起个招牌作用而已。李璘举事,民心不附,当然要打出这样一位名流作号召。诗人有其天真的一面,当真想象他就是东晋的“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谢安。胡子一撅一撅,下山辅佐王业去了。
其实,李璘集结军队,顺流而下,分兵袭击吴郡、广陵,已引起江南士民的抵抗,李白是清楚的。急于扩大地盘,另立中央的行径,几乎没有州县响应,更无名流支持,李白也是了解的。否则就没有犹豫再三,最后经不起敦劝和诱惑,才入幕为宾的过程。
他哪里想到,那个刚登上皇位的李亨,一见后院着火,大敌当前也顾不得了,回出手来便狠狠地收拾他的兄弟。二月份在镇江的一场激战,曾被诗人歌颂过的英武水师,被打得溃不成军。诗人至此,吃什么后悔药也来不及了。
最可笑的是,那个主犯李璘,“不宣其罪”,而从犯李白,李亨却不肯原谅。
先把诗人关在浔阳狱中,幸好,得到御史中丞宋若思的营救,取保释放。出于感激,赶紧写了一首题目很长的诗《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赠之》献上去。这个马屁,我们应该体谅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独坐清天下,专征出海隅。
九江皆渡虎,三郡尽还珠。
组练明秋浦,楼船入郢都。
风高初选将,月满欲平胡。
杀气横千里,军声动九区。
白猿惭剑术,黄石借兵符。
戎虏行当翦,鲸鲵立可诛。
自怜非剧孟,何以佐良图。
所以把这首泛泛的诗作抄录出来,因为我实在怀疑,是不是诗人原来打算献给永王的。如果那个野心家真的坐了江山,这不是一首写他创业建功的现成的诗吗?
这世界上有的是小人,而皇帝有可能是最大的小人。李亨不保他,谁保也不行。诗人保外的日子很快结束,最后,给他定了“从璘”罪,流放夜郎。
《旧唐书》为史家著,对于李白之死,是这样写的:“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新唐书》为文人撰,对于同行多所回避,连醉也略而不谈了。
但李白醉酒落水而死,杜甫过食牛肉而亡的传说,却在民间一直流传至今。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这是两个经常提及的例证。有一说,诗人醉酒泛舟江上,误以为水中月为天上月,俯身捉月,一去不回。有一说,诗人看到江上的月影,以为是九霄云外的天廷派使者来接他上天,遂迎了过去,跃入江水之中,有去无归。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临路歌》)
这是他最后一首诗作。这个一辈子视自己为大鹏,恨不能振翅飞得更高的诗人,忘了万有引力这个规律,终于还是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诗人最后选择了投入江水怀抱中的这个办法,也许因为他想到老子那句名言“上善若水”。这个结局,说不定能给后人多留下一点遐想的余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