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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之在得

可接下来,看到尹嘉铨请祀的另一本奏折,打的旗号是请批准本朝的名臣汤斌、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等从祀孔庙,这当然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然而,发现奏章中这位老先生“名”令智昏,竟敢奏请“至于臣父尹会一,既蒙御制诗章褒嘉称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从祀,非臣所敢请也”等不逊词句,弘历不是昏君,对如此下作、如此无耻的挟带私货的邀名行径,乾隆能不勃然大怒?“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钦此。”

尹嘉铨还在家里静候佳音呢,谁知死期已经不远。

李白的“天子呼来

不上船”,冯延巳的“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这两位诗人敢于跟皇帝逗逗闷子,都是有先决条件的,是吃准了皇帝在那一刻心情不坏,胃口很好,血压正常,精神不错。问题在于尹嘉铨退居乡间,已是闲云野鹤,肯定信息阻绝,孤陋寡闻。再加上人老以后,脑细胞固化,容易囿于己见,自我封闭。被人总捧着,总抬着,也容易自以为是,自成一尊。

所以,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当回事,乾隆在第五次南巡前,已经处理了江苏东台举人徐述夔的诗狱,这是一件很大的案子,涉及了许多人,还有很重要的高层人士。他在北京还有公馆,能看到邸报,也会有人通风报信,但他忙于讨小老婆,竟疏忽了。

凡***,都是先有小人举报,然后才有皇帝震怒,下令严办,然后才有杀一儆百,人头落地,这次也不例外。在徐述夔的《一柱楼诗》集中,发现了“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犯禁诗句,有人举报出来,因为这种影射讥刺,太过显露,触动了清廷种族忌讳的敏感神经,定为十恶不赦。于是,将已死多年的徐述夔及其子徐述祖,从棺材里拖出来戮尸,其孙徐食田论斩砍头;失察的江苏布政使陶易,列名校对之徐首发等俱押往斩监候,用现代的话说,也就是死缓罪吧?

最关键的一笔,也是尹嘉铨无论如何不能掉以轻心的,是对江南大才子沈德潜的处理。算起来,这位已故的礼部尚书,是声望不让其父尹会一的朝廷同僚。尹会一是道学家,沈德潜是诗人兼诗评家,而且还是乾隆做诗的枪手。所以,尹会一虽任过吏部员外郎、工部侍郎,能面见乾隆、得睹天颜的机会很少,沈德潜则不同,是乾隆十分赏识、亲自擢拔的首席御用文人,经常蒙召到内廷,赐平身,可以坐下来与陛下,谈论诸如唐诗和宋词、李白与杜甫之类话题,很神气一时的。

此人也是太老了的缘故,八十多岁致仕,告老还乡,作为皇帝的第一笔杆,光焰万丈,何其了得?肯定招摇过市,大出风头,苏州本不大,简直装不下他。在中国,文人皆喜欢被捧,老文人尤其需要大家捧。捧昏了头的沈大学士,没细看徐书中的“反动”内容,倚老卖老,为这部诗集的作者写了篇传记,结

果,作者满门抄斩不说,老先生虽死,因这篇序,也受到“扑其碑,戮其尸”的处置。

尹嘉铨如果不是名欲缠心,求名心切,应该从三年前发生的这次***吸取教训。乾隆对于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妄自尊大、自成一统,是相当反感的。鲁迅先生分析道:“清朝虽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却不许‘学样’,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以为‘太平盛世’之累。”

所谓学说,所谓门徒,所谓门户,或所谓流派,或所谓渊源,或所谓圈子,或所谓山头、江湖……说到底,无论过去,无论现在,那些权威、大师、泰斗、名流,老了以后,一定要当老爷子、老宗师、老太爷、老祖宗,就是要大家高山仰止,礼拜赞美,哪怕心脏上了支架,哪怕三天两头住院,哪怕上气不接下气,哪怕明天去见上帝,生命不息,求名不止。名,对他们而言,如同氧气和水,已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了。

要让尹老夫子明白,人到了这把岁数,“血气既衰”,应该懂得“戒之在得”的道理。名,上了瘾,也是无药可治的。

大学士三宝奉命主审这件案子,此人手法,与几百年后的***批斗***采取的策略,大致相同,先从生活问题、男女关系入手。所谓批倒批臭,只要在臭字上大做文章,将其批臭之后,不倒也歪了。

对这位道学先生最具杀伤力的攻击手段,就是纠劾他强娶烈女为妾的道德败坏一事。跪在堂下的尹嘉铨,一边掌自己的嘴,一边骂自己寡廉鲜耻、欺世盗名、假道学、伪君子。

三堂审讯以后,定为“相应请旨将尹嘉铨照大逆律凌迟处死”。

康、雍、乾三朝,迭兴***,血也流得够多的了,杀鸡给猴子看,阻吓作用也已起到了,大多数文人也都把尾巴夹得很紧。乾隆便不让他受凌迟之罪,改为绞立决,恩准他一次痛快地死亡。

这位著作等身的大文人,就为他老了老了还不知缩手,还想“得”到更大名声的行径,为这个“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虽然尹嘉铨案是个特殊的个例,但《论语》里这句“戒之在得”的古训,对已经到了夕阳西下、桑榆晚景的老人来说,还是很具惕厉意味,值得深思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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