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1792—1841),字璱人,号定庵,又更名巩祚,浙江仁和人。是一位思想家、文学家,更准确地说,他是以别树一帜、不同凡响的诗人形象存活在中国文学的史册上为人景仰。
想起他,一般先说到他的诗,尤其七绝,简直被他写“绝”了。其次说到他的浪漫,他和那位美丽太太的恋情,以及因此导致的暴死。然后,才是他振聋发聩、拯危救亡的文章,包括他一心一意要与钦差大臣林则徐,他的诗友,他的同道,一起到广州禁烟,为大清王朝做些什么的雄心壮志。
总之,在中国近代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启蒙意识的志士,在中国文学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创新精神的文人。
谈到他的诗,明清以降,诗家虽众,出类拔萃者也不少,但像他这样,将诗之七绝一体,写到如此娴熟,如此完美的程度,其文字之丰彩都丽,其词章之金声玉振,其意境之突兀奇美,其思路之峻刻险越,域内文人,堪与匹敌者真是罕见。以《己亥杂诗》为代表的315首七绝,更达到艺术的绝顶,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那无拘无羁的浪漫情思,那驰张浩漫的灵犀诗心,那扑朔迷离的象征隐喻,那旨意深远的觉醒参悟,成为鸦片战争以后,绝大多数中国诗人师法之、宗奉之的楷帖。谓予不信,细细玩味***、黄遵宪、鲁迅、***的七绝,不难在字里行间发现龚定庵词彩的余风遗韵。
公元1819年(嘉庆二十四年)的春天,倒是北京少有的风和日丽季节。春闱落第的龚自珍,从东城总布胡同的贡院考场出来,套用三十年代文人惯用的外来语,诗人非常“生的门答”(Seal伤感,或感伤),心绪相当郁闷。虽然,蹭蹬科场,一而再再而三的名落孙山,也麻木了,也疲沓了,也无所谓了。但这一次,意在必得竟不得,手到擒来竟不来,多少有点大不甘心。遂坐上家中长随来接他的骡车,回宣武门外手帕胡同的家。
也许这次失意,这次碰壁,感触颇深,不禁有几句诗,涌上心头。“东山猛虎不吃人,西山猛虎吃人,南山猛虎吃人,北山猛虎不食人,漫漫趋避何所已?……”
这首《行路易》诗,开头五句,那种破天荒感觉,那种横空出世的感觉,使所有当时的中国人,为之耳目一新。说实在的,这几句平实无华的大白话,别人不是不会写,也不是想不到,而是除他以外,压根儿没有人这样尝试过;即或有人尝试过,大概缺乏胆量拿出来面世,也就胎死腹中。唯非常人,作非常事,这就是龚自珍的风格了,别人不敢,他敢。
虽然诗人考砸了,诗兴没有砸,精神更没有砸。一向豁达潇洒的他,很快从惆怅的情绪中跳出来,他问自己,这仅仅是他个人的失败吗?NO!这位精通汉、满、蒙、藏语的语言天才认为,这个国家不需要人才,这个社会容纳不了人才,其实倒是大清王朝的失败。
“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乙丙之际著议第九》)龚自珍绝非危言耸听,一个人“才”好不容易的出现,一百个“不才”张开血盆大口要来吞噬。这样一个人才被“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的国家和社会,你还能对她抱有什么指望呢?那时的龚自珍,未必具有封建社会走到终点,专制统治即将垮台的革命意识,但他以诗人的敏感,觉察到大清王朝已经烂到根上,无药可治的危机。于是,骡蹄踢踏,车轮咿哑,一路颠簸的他,在舒愤懑的“东山猛虎不吃人”的开宗明
义之后,继续构思下去:
玉帝不遣牖下死,一双瞳神射秋水。
袖中芳草岂不香?手中玉麈岂不长?
中妇岂不姝?座客岂不都?
江大水深多江鱼,江边何哓呶?
……
我欲食江鱼,江水涩咙喉。
骨亦不可以餐。
冤屈复冤屈,果然龙蛇蟠我喉舌间。
使我说天九难,说地九难!
踉跄入中门,中门一步一荆棘。
大药不疗膏肓顽,鼻涕一尺何其孱!
臣请逝矣逝不还。
这首愤世嫉俗之作,脱稿时间,虽然离鸦片战争还有二十年光阴,可王朝之衰微没落的现象,无可救赎的命运,颓败腐朽的国势,醉生梦死的社会,那些“百不才”的昏君庸臣,权奸巨蠹,贪官污吏,文伥学匪,如同环伺着的猛虎,团团围定着有良知,想作为的中国人。有的正在吃人,有的将要吃人,“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绝望的他,在诗之最后,不禁悲观地感叹起来:
乱曰:
三寸舌,一支笔,***,万人敌,
九天九渊少颜色,朝衣东市甘如饴,
玉体须为美人惜。
那年,他二十七岁。据《学人列传》,“幼聪明,能读等身书”;“其为学,务博览,喜与人辩驳,虽小屈,必旁征广引,得申乃已。”其外祖父段玉裁,为一代文字音韵大师,由于家学渊源的关系,由于家学渊源的根柢,由于天资才睿的禀赋,他穷经搜典,颇得真谛,治书为文,无不悉精。从而领袖文坛,饮誉京都,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这首称不上规范,但却极具创新精神的诗,一经传抄,其惊世骇俗的声音,其形象诡谲的譬喻,京师上下,为之一震。在文学这个领域里,敢为天下先,说起来是很容易的,做起来却是需要相当的自信。
尤其对年资稍浅的文人来讲,他不能不考虑:一,别人会不会认可?二,若不认可,别人会不会笑话?三,仅仅是笑话,倒也罢了,会不会从此落下一个狂妄的名声?这都是要掂掇再三的。
接着,还有其四,在我们这样一个特别讲究论资排辈的国度里,文人这个集群,名气大小,成就高低,入道先后,资历深浅,意味着量级,意味着话语权,意味着在主席台的位置,意味着麦克风离嘴巴的距离,等等等等,都是很有考较和讲究的。假设当代一位诗人,就算有了类似“东山猛虎不吃人”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想法,能否有勇气不顾及前辈的脸,大师的脸,权威的脸,长官的脸,斗胆吼出来吗?我是持怀疑态度的。
然而龚自珍,就敢于睨视群伦,匡然独出。“定庵生平性不羁,善作满洲语,嗜冶游。晚岁学佛。平居无事时,非访伎,即访僧,遇达官贵人,辄加以白眼。生平所得金,皆随手尽,京师人以怪物目之,夷然不顾也”(孙静庵《栖霞阁野乘》)。
他有两句诗,一句为“本无一字是吾师”,另一句为“但开风气不为师”,就是他的这种“夷然不顾”的“怪物”性格体现。他曾经申言:“予生平不蓄门弟子。”那么,下文必然就是,他也不会师从任何人的。因此,不买老的账,不买小的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就是他,他就是老大,他就是唯一,他就是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他。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相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夜坐之二》)
这首诗,让你读到一个活生生的龚自珍,那高自标置的傲气,参破生平的悟解,天下唯我的期许,以及对于前景莫测的忧心,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他的一生,极其短促,只活了4
9岁,就被追杀他的人毒害了。按照中国文人越活越缩水,越回旋,越活越糊涂,越颠倒,甚至活到最后,越混账,越万人嫌的常规,我怀疑,龚自珍活到七老八十,还有思如泉涌的才华?还有目空一切的豪迈?还有指斥海内的勇气?还有匡时救世的雄心?我也不敢揣测。因此,他的短命,固属不幸,但他的形象,却在后人的记忆里留下来完美。这一点,值得还活着的文人,尤其快秋收、快下架的男女作家,引以为鉴。
***誉他为“三百年来第一人”,我认为既是对他文品的肯定,也是对他人品的赞赏。他对龚的惺惺相惜,更看重的是诗人身上少有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