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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仪大婚及其他

中国人爱看热闹,在这个世界上不数第一,也是名列前茅的民族。

我记得俄国作家契诃夫写过一篇小说,说一个人,站在涅瓦大街上,直愣愣地朝天上看。其实,天空里没有什么,一只偶然飞过的鸟,一片偶然飘过的云,不过如此,他看得很出神,很投入。有人路过他的身边,看他观天,不知所观为何,也跟着停下脚步,把脸仰起来。接着,又有人路过这两个人的身边,看他们齐仰着脖子,怔怔地看天,也不由自主地把脖子仰起来。于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相继加入了这个仰脖子观天的行列。随后,路上的汽车也停了下来,执勤的警察也走了过来,人越聚越多,谁也说不上朝天空里看什么,和有什么可看,但每个驻足观看的人,都若有其事地,一本正经地,看得十分起劲。

而生活在中国京城里的人,好热闹,看热闹,与俄国人有所不同,侧重在一个“闹”字上,“热”是心态,“闹”是形态,身和心的全部投入,那才叫真热闹。就看每年春节,从初一到十五,厂甸庙会的人山人海,把琉璃厂塞得一个水泄不通,买的年货如糖葫芦、风车,必须高高举过人头,方可得保不被挤碎碰坏,便可知道北京人这种有事没事,连推带挤,身体力行,爱看热闹,痛苦并快乐着的强烈冲动了。

于是,我想起鲁迅先生曾经写过的一篇杂文,题目曰《推》,就是描写中国人如何在看热闹的你推我挤的过程中,得到“好白相来希”的快乐。看热闹,是中国人的一种有趣性格,当然更是北京人一种不肯消停,不得安生,不肯罢休,有热便闹的可爱性格。看来,中国人好这一口,北京人尤其好这一口。记得***站在***城楼上接见***,不是十次,就是八次,每一次,都把北京热闹得四海翻腾,五洲动荡。看来他老人家,也是一位好热闹者,不然不会八上城楼。后来,城里装不下了,跑到西郊飞机场检阅***,其好热闹之心可见多么强烈。所以,在这个首善之区,哪怕是两条狗打架,两辆车剐蹭,两个小贩争吵,两个流氓动手,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观看热闹,起哄架秧子,是再正常不过的。

因此,当年逊帝大婚,这天大的喜事,使得整个北京城,处于亢奋过度的状态之中,比后来***的造反还热闹,是可以想象得知的。

公元1922年11月初,当时这个城市,还叫着北平。有关退位皇帝爱新觉罗·溥仪,要和郭布罗氏荣源家的名叫婉容的女儿,和额尔德特氏端恭家的名叫文绣的女儿,一封为后,一封为妃,举办婚庆**的消息,对京城百姓来说,那可是闻所未闻的热闹。小朝廷专门成立了一个大婚筹备处,向外界定期发布信息。迎亲的日子经择吉,经御准,刚禀报三位太妃,还未来得及公示,便不胫而走,满城尽知。

大概人们是这样琢磨的,娶媳妇是常事,但皇帝娶媳妇,百年不一遇。谁知中国将来还会不会再有皇帝?如果真的永远共和下去,这回错过,也许再难碰到。于是,街头巷尾,胡同旮旯,无不谈论这桩婚姻;茶楼酒肆,戏院商铺,莫不期待这场喜事,竟烘托出这个冬月小阳春的十分明媚来。

据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的记载,他的婚礼,全部仪程要进行五天,隆重,红火,庄严,堂皇,这对没热闹要找热闹、有热闹要瞧热闹的京城小市民来说,他们甚至比那个马上要娶媳妇的十七岁的溥仪还要起劲,还要沉不住气。

其实溥仪对结婚这件事,压根儿不感兴趣。

按着传统,皇帝和皇后新婚第一夜,要在坤宁宫里的一间不过十米见方的喜房里度过。这间屋子的特色是:没有什么陈设,炕占去了四分之一,除了地皮,全涂上了红色。行过“合卺礼”,吃过了“子孙饽饽”,进入这间一片暗红色的屋子里,我觉得很憋气。新娘子坐在炕上,低着头,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只觉着眼前一片红:红帐子、红褥

子、红衣、红裙、红花朵、红脸蛋……好像一摊熔化了的红蜡烛。我感到很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觉得还是养心殿好,便开开门,回来了。(《我的前半生》)

我曾经到过长春的伪皇宫,那个狭小的院子,当然与那宏敞宽阔的北京紫禁城无法相比。但室内的一切,尤其触目所见的墙布、灯饰、地毯、坐垫、幔帐、纹章、旗帜、旒带……无不给人一种压抑感,晦暗感,神秘感,阴沉感。恐怕还一脉相承着原来清宫传统的装饰布置。所谓皇室的那种地方,老实说,确乎不适宜于活人生存,而更适合于死人居住。所以,十七岁那年的溥仪,尽管他有同性恋倾向,但他还年青,还未完全萎靡,于是,来不及地逃出那间化开的红蜡似的新房,显然是被过甚的堂皇所形成的死气沉沉而吓跑的。

然而,婚礼按照策划,在热烈的进行中,这五天的活动,是这样安排的:

十一月二十九日巳刻,淑妃(即文绣)妆奁入宫。

十一月三十日午刻,皇后(即婉容)妆奁入宫。巳刻,皇后行册立礼。丑刻,淑妃入宫。

十二月一日子刻,举行大婚典礼。寅刻,迎皇后入宫。

十二月二日帝后在景山寿皇殿向列祖列宗行礼。

十二月三日帝在乾清宫受贺。(《我的前半生》)

这次皇帝娶媳妇,对京城而言,空前是说不上的,但绝后,则是肯定的。所以,比民国四年袁世凯称帝,改元洪宪,弄得遗臭万年;比民国六年张辫帅复辟,率师进京,落个灰头土脸,绝对是一次充满怀旧意味的宫廷盛典。鲁迅笔下那从胡同里懒洋洋地踱来,插上一张五色旗的国民,总算像死水里出现一圈涟漪,在冬日的阳光下打个呵欠,多少给古城添了一丝生意。那些本来无事可干,围着炉子取暖的小市民,像是服了兴奋剂,无不等待着这场皇帝的婚礼,无不期盼着看这场热闹。

辛亥革命成功,****成立,与被推翻的清王朝曾经达成一个协议:一是每年供给四万大洋,赡养退位的王室;一是允许逊帝还可以在紫禁城里维持他的小朝廷。这种共和与帝制并存,革命与封建共处的局面,当然是很滑稽,也很奇特的中国现象。

也许,中国人太喜好热闹了,无论制造热闹的人,还是等着看热闹的人,都唯恐没有热闹。所以这次逊帝大婚,生怕事态不扩大,场面不热烈,群众不轰动,便想着法儿花样百出,推陈出新。

光紫禁城里热闹还远远不够,要热闹出紫禁城外,才能达到大热闹、真热闹的目的。于是,就在那位叫婉容的后,那位叫文绣的妃,从各自的娘家抬到东华门,进入紫禁城的这一路,要按照清宫婚礼的程式进行。民国管辖的北平特别市政府,也答应了,并拨警察局的军乐队,驻军的鼓号队助兴。这样,民国已经十一年了,北京街头出现两拨人马,两支队伍,男性一式的蟒袍马褂,高头大马,女眷一式的凤冠霞帔,珠翠满头,全部是前清服饰的化妆游行。

据溥仪记载,光****派出的军警,足有数千之众。

淑妃妆奁进宫。步军统领衙门派在神武门、东安门等处及妆奁经过沿途站哨官员三十名,士兵三百名。

皇后妆奁进官。步军统领衙门派在神武门、皇后宅等处及随行护送妆奁,经过沿途站哨官员三十一名,士兵四百十六名(其中有号兵六名)。

行册立(皇后)礼。派在神武门、皇后宅等处及随行护送经过沿途站,哨步军统领衙门官员三十四名(其中有军乐队官员三人),士兵四百五十八名(其中有军乐队士兵四十二人,号兵六人)。宪兵司令部除官员九名、士兵四十名外还派二个整营沿途站哨。

淑妃进宫。派在神武门、淑妃宅等处及随行护送经过沿途站哨步军统领衙门官员三十一名、士兵四百十六名。宪兵司令部官员三名,士兵十四名。警察厅官兵二百八十名。

行奉迎(皇后)礼。派在东华门、皇后

宅等处及随行护送经过沿途站哨步军统领衙门官兵六百十名,另有军乐队一队。宪兵司令部除官兵八十四名外,并于第一、二、五营中各抽大部分官兵担任沿途站哨。警察厅官兵七百四十七名。

在神武门、东华门、皇后宅、淑妃宅等处及经过地区警察厅所属各该管区,加派警察保护。本来按民国的规定,只有神武门属于清宫,这次破例,特准“凤舆”从东华门进宫。(《我的前半生》)

那四五里长的队伍,中西合璧,古今一体,洋鼓洋号,唢呐喇叭,高头大马,八抬大轿。遗老遗少,磕头膜拜,好奇百姓,夹道迎送。由****派出五六千人的军警沿途护卫,维持秩序,排场之宏大,声势之显赫,仪仗之辉煌,卤簿之壮观,那大场面,大气派,大手笔,大动作,可让看热闹的北平人,大饱眼福的同时也跑细了腿。

这场王朝复辟、回光返照的大戏,又将荒唐和悖谬推进一步。

这热闹,固然令前朝耆旧热泪盈眶,但同样也令革命人士气愤填膺。在民国的天空下,这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这种僵尸复活的感觉,实在是匪夷所思。连溥仪自己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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