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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凡是干这种卖人勾当的败类,下手时是一点也不抖的。

老实讲,当时的清政府,君临天下,统治着偌大的还未完全控制的国家,不能不对被统治者中的知识分子,保持着高度警惕;尤其对那些具有反清复明意识的精英人士,正愁找不到机会来个一网打尽呢!好,正中下怀,于是,皇帝拍板,第一,“之荣卒以此起用,并以所籍朱佑明之产给之,后官之右佥都”。这也是所有“作俑者”为之奋斗的原动力。第二,很简单,一个字:“杀!”大批人头落地。

这种食肉类知识分子,因为吃惯了人血馒头的缘故,上头一有动静,他们马上挽胳膊掳袖子,寻找吞噬对象,上头没有动静,他们也会挑事,让上头有动静,然后趁机好咬谁一口,所以,尽量躲得他们远些,也算是一种消极的保全方法。

私刻《明史》一案中,死得最冤最无辜的,莫过于那些列入编纂委员会的一班名流,有的知道自己挂名,有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挂名;有的收到信封里装着的审读费,有的光听说有好处费还没拿到,结果,吃了大官司。庄廷,也像现在的书商一样,讲生意经,以为挂上这些大牌、大腕、大老、大人物的名字,一可显出学术品味,二可在图书市场上拥有卖点。谁知道,大清皇帝正想杀鸡给猴看,要汉族知识分子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于是,这些名流,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个个手镣脚铐,押赴刑场,皆做了刀下之鬼。

清人龚自珍诗云:“避席畏闻***,箸书都为稻粱谋。”“***”一词,典出自何人何书,无从查考。但是,创造这个词汇的古人,大概没想到后来的知识分子,要为这三个字,付出多少头颅和热血!不过,剧作家洪昇的国丧期间演出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最终却没有掉一颗脑袋,只是将犯事者开革了事,落了个“可

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的结果,康熙可能觉得,“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作史与作文比,史比文重,而吹拉弹唱,倡优俳隶之属,上不得台盘,就不那么认真计较了。

据《郎潜纪闻》载:“钱唐洪太学昉思昇,著《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圣祖览之称善,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殆不赀。内聚班优人请开宴为洪君寿,而即演是剧以侑觞,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而不给某给谏。给谏奏谓,皇太后忌辰设宴乐,为大不敬,请按律治罪。上览其奏,命下刑部狱,凡士大夫及诸生除名者几五十人。益都赵赞善伸符,海宁查太学夏重,其最著者。后查改名慎行登第,赵竟废置终其身。”

陈康祺在文中称为“某给谏”而不指名道姓,倘非笔下留情,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小人的厌嫌之心。

假如,那位没被邀去参加庆寿聚会、会后观剧的“某给谏”——也就是给事中黄六鸿,不是那么小人的话,不被邀请,也就不去应酬,关起门来睡大觉,自然天下太平;洪昇继续耍他的笔杆,当他的作家,文坛上风光依旧,诗界领袖王渔洋也会为他的得意门生写了这么一出传奇而欣欣然。然而,坏就坏在他们碰上了黄六鸿,因为小人这东西,是社会的癌症、人类的瘟神、善良的克星、邪恶的代名词,你不招他,他也会打你的主意,何况你得罪了他?其实,请帖多发出十张八张,招待会就会挤得水泄不通吗?既然那么多头面人物都到了,你不让他来,不是存心激怒他吗?错就错在这份疏漏上了,自助餐摆放在台面上,还怕多他一张嘴吗?

想不开呀,若是把他嘴堵上,不就没得他好挑事找碴的馀地了吗?

当然,也未必如此。小人之难缠,就在于他吃了你,喝了你,跟你称兄道弟,亲切拥抱,贴左边的脸后,还要贴右边的脸,即使这样,也断不了要算计你。即或那天晚上,黄六鸿应邀出席,洪昇和他握手,交流创作心得,那时没有洋酒,花雕总是准备着的,难免要碰上几杯,再有两位男旦凑趣,必是喝得昏天黑地。如果他不是小人,带着浓重的醉意回府,肯定一觉睡到天亮。但小人则不然,他想睡也睡不着,躺下来也要披衣坐起,写参奏,告他们一个“国恤张乐大不敬罪”。

有的史家说,洪昇的倒霉,是朝廷中南派和北派党争,或满族官僚与汉族官僚一次政治较量的牺牲品,但是,要没有黄六鸿扮演这个始作俑者的角色,官不追,民不究,也就偃旗息鼓了事。别说党争不兴,皇帝老子想找事端,也是挑不起来的。于是,不禁想起“**”前夕,***关于“裴多菲俱乐部”的两条很严厉的批示,若非有“积极分子”上书在前,我想,以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文艺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至于在那场浩劫中,噍类无多。

不过,我总是不把处于朝廷这场****漩涡中的“某给谏”黄六鸿,想象得太卑劣,他一定打小报告把那次饭局的参与者,统统置于死地,似乎也没有多大道理。因为,他既然自认为应该有被邀请出席的资格,那么,显而易见,他和剧作家洪昇,和内聚班的班主及演员,和其他到会祝寿的文人雅士,有过从甚密的关系才对。至少,他们同属一个经常在一起活动的文化人圈子,是毫无疑问的。可以想象,他应该是和这些人时不时地在彩排首演的场合,碰头见面,互致问候的。到了幕间休息的那一会儿,说不定在剧场贵宾室里,一块喝喝咖啡,抽抽纸烟,上上洗手间,聊聊对演员、对剧本的初步观感,很融洽的才是。

按理,文人相轻,互相拆台,有可能;当面恭维,背后撇嘴,更可能;打小报告,给他们上一点眼药,也不是不可能。但不至于下毒手,或者,不至于想让他们一个个都完蛋。能够解释的理由,只是面子上下不来,一时之忿,题奏上去,谁知他请得了神,而送不了神,他知道康熙也看过这出戏,评价还不错,估计会给点颜色看看,但不致伤筋动骨,哪晓得后果却是严重得出乎

他的想象。这一本,不但许多与会者遭殃,革掉顶子,永不录用;而处于创作高峰期,正春风得意的洪昇,也从此完蛋,被削籍除名,遣返回乡,再也写不出作品了。

这位才子太可怜了,肯定会求德高望重的王渔洋,在康熙那里为他缓颊,那是他的恩师啊!可皇帝发火,谁有勇气敢碰逆鳞?王渔洋也救不了这位高足,只能眼看他打铺盖卷离开京城。我想,当后来,黄六鸿先生得悉回到杭州老家的洪昇,心情抑郁,百无聊赖,无法振作,放浪西湖,会不会感到一丝歉疚呢?会不会后悔自己奏的那一本呢?会不会责备自己,使这位写《长生殿》的才子,成了再也不能歌唱的百灵鸟,那实在是太作孽呢?

但对一个蛇蝎心肠的小人来说,恐怕就不会产生这种良知了。所以,当他在北京城里获知南方传来的洪昇溺死的消息,他会松一口气说:其实,他早就该死了。

洪昉思这一次生日派对,过得十分地不开心。尽管脑袋未掉,他这一辈子也就交待了。功名泡汤,其实,想开了,那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学而优则仕”,得着了,当然不错,得不着,也不至于要了性命。他倒霉的是,经此一劫,元气大伤,长时间的翻不了身。一个有才华的作家,写不了作品,在那里虚掷时光,忍受社会的歧视和排斥,这就不是一般的痛苦了。

好容易半生潦倒以后,终于在地平线上看到一丝曙光,南京方面发出邀请,让他出席他的五十出《长生殿》的全部公演。我想,这位才子接到这封请柬,准会血压升高。他知道这大红请帖,意味着什么,那时的中国,还没有落实政策这个现代词汇,因而也没有**甄别、补发工资、重新归队、重操旧业这一说。皇帝是不会错的,金口玉言,错了也是正确的错。够了,洪昉思莞然一笑,圣祖的光芒又投射到他身上,能不雀跃乎,欢呼乎,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乎?

洪昇虽然沉寂多年,但他在清初文坛,也是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曾先后受业于词曲家毛先舒,诗人王渔洋、施闰章等人,这些前辈,都很赏识他的才华。二十岁已作有许多诗文词曲,二十二岁《啸月楼集》出版,受到李天馥、冯溥、王渔洋等名流赞誉而声名大振,这班大老自然也会在可能的情况下,向处于困境中的他伸出援手。于是,政府方面的一位很有重要背景的文化人出面了,也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江宁织造曹寅,重排《长生殿》,举行一次盛大的演出活动。

按现代话语,洪昇是康熙二十九年受的开除公职、遣返原籍的处分。康熙四十三年,与康熙有密切关系的曹寅,在南京,而不是在北京,为这位失落到极点的剧作家,某种程度上的恢复名誉。因为曹寅实际是康熙派驻南京,监察江浙一带知识分子动静的。因此,他的一举一动,无不以康熙的意旨行事,显然,这也是统治者对付知识分子的两手,打,是一个方面,拉,也是一个方面。于是,剧作家作为上宾,邀请出席,从杭州到了南京。但是,***对于文人的伤害,是从身体到心灵,无所不及的摧残,洪昇看完戏后,不知是太高兴了,还是更忧郁了,在归途中于乌镇酒醉,登舟坠水,不幸身亡。

一个社会里,利益愈少,则竞争愈剧;途径愈难,则争夺愈甚;而明里暗里的冲突愈激烈,小人则愈加繁殖。于是,想通过非正常的手段,获得正常途径得不到的一切的小人,为达到更丰厚的回报率,手段的使用上,随着恶的程度增高,无所不用其极的可能性,就更加大,受害者的痛苦,也就更加深了。

黄六鸿虽然把洪防思参了,但他自己,也好像并未捞到什么,或许,他属于极少数不成功的小人。而一心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吴之荣,一次不成,再告二次,弄得浙江省的官吏,和北京负责审判此案的刑部侍郎,也怕这条恶狗将他们咬住不放。因为他一路咬将过来,一路血迹斑斑,谁都相当地忌畏他,躲之不迭。所以,这类小人总是永操胜券的。

但是,没有皇帝要制造***的话,会有吴之荣、黄六鸿这样的小人跳将出来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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