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研究中国古代社会早期的哲学思想，历来所依据的文献资料是卜辞、金文、周易、尚书等。卜辞、周易之类，原来不过是供占卜用的，但其中却体现了殷代、周代人不少的哲学思想。同古代汉族和其他古老民族一样，纳西族民间也流传有不少占卜之辞，并且有用象形文字写成的占卜经书。在这些经书里，保存着纳西族的很多思想资料。《病因卜》就是既保存着古代纳西族的哲学认识，又保存着一定的天文历法知识的一部书。

《病因卜》是流传在纳西族中的一本用于占卜疾病的东巴经书。1985年4月，笔者赴中甸县三坝区进行社会调查时，在东巴甲戛几先生家获得此书。此书用象形文字写成。纳西语读此书作《gu31　y31　ly31》（音：古许吕），汉语译意即“看病因”。和保存在纳西族中的很多东巴经书一样，《病因卜》这本书也没有注明写作年代，所以我们很难确切地判明此书是何年何月、何人的作品。《病因卜》这部书，大约可分为十一个自然段。所涉及的内容主要有这样几个方面：查看某个属相的人在某一日生病的原因，确定各种属相之人的患病方位，指出祛解方法；用九宫配五行以及五行相生相克的基本原理，规定人的生活轨范，占卜人的吉凶，等等。本文力图通过《病因卜》对人生疾病等的占卜方法，考察其中所包含的有关历法知识与哲学认识。

《病因卜》的第一部分内容主要是用一月三十周天和十二生肖结合一日十二时段占卜疾病。首先，一月三十周天占病是依一个月的日序安排的。占卜的目的，主要是判断人患疾病的方向、病因；并指出某一日患病属于某种神灵作祟，同时规定祛除、祭祀的方法。这些占卜程序和规定，如列成一个系统，就如下表。

表1　一月三十周天占病简表

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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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所列表中，我们看到这样几个情况，即在一个月三十周天占病里，所指生病的人并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也不严格区分人的性别、长幼，只要是某一日生病，其病因的解释和祛解方法，对任何人都适用。在对病因的解释上，仅仅是根据主观的臆造或者其他某种迷信的说法，并不具有根据人体的素质、生理、行动或者某种自然原因而推论的性质，所以纯粹是一种迷信。当然，我们看待纳西族的一月三十周天占病，包括其他占病，不能简单地说它是迷信就了之。就占卜本身来讲，他们力图用“卜以决疑”的方法解释未来，这里面就包含着古代民族力图运用某种方法去对未来作出预见、预测的思想。另外，占卜必然和当时的社会发展水平有关，必然关系到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这就不能不反映出人们的一些思想认识，哪怕这种认识是原始的、落后的。事实上，在一月三十周天占病里，有好几个问题值得分析。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纳西族占病思想的来源。和其他很多古老民族一样，在科学极不发达的古代，纳西族很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在他们幼稚的思想里，认为万物都有灵气，宇宙间充满着能作祟于人的鬼神精灵，是这些鬼灵在支配着人的行动，决定着人的生死。这些思想，在东巴经记载中反映得相当突出。比如，古代纳西族就认为，天有天鬼，云有云鬼，风有风鬼，家有家鬼，东南西北直到自然万物，几乎无不具有鬼灵。在一月三十周天占病中，除了那些难以知道其性质的鬼灵之外，有不少是和人有关系的鬼灵，诸如风鬼、云鬼、家鬼、被大树压死之人的鬼，等等。可以想见，鬼神迷信观念在纳西族早期意识形态中是占着相当重要的地位的。从古代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后，主持纳西族民间宗教活动乃至勾通人和鬼神两界的人主要是“东巴”。在新中国成立前和新中国成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纳西族从进山狩猎、出门远行、建造房屋、婚丧嫁娶、婴孩取名，到穿衣吃饭，都要请东巴占问吉凶。这些占问和有关祭祀，都有着请神灵启示或驱赶鬼灵的神秘意味。所以，《病因卜》里的一月三十周天占病和其他占病，其占卜的思想认识基础实际上是万物有灵、灵魂不死、祖先崇拜等神秘的、原始的认识观念。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鬼灵支配人的观念便逐渐与原始的历法认识等结合起来，使之逐渐形成固定化的占卜格式。《病因卜》一月三十周天占病就是这种结合的产物。

《病因卜》第一部分的第二个内容是用十二生肖占病。这种占病法，基本上是一种以十二属相纪日并配合空间方位的占法。占卜的目的，也是以神秘的、歪曲的方法判断病因，并指出祛解的方位和方法。根据书中记载，可以列出如下配合系统。

表2　十二属相占病简表

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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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简表中可以看到，所谓十二生肖占病，即是用鼠、牛、虎等十二属相纪日，以配合人的生辰属相以占卜人生疾病的原因。详细分析起来，这里面有好几个地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先说生病日序和病因两项。纳西族以十二属相纪日，并用来占卜某种属相之人在某一属相日生病的原因，这完全是一种迷信的结合。在病因的判断上，基本上都是出于迷信。但在某些属相日里，我们看到这样的情况，即属相日的疾病是与方位有关的。这里面可能包含有属相日与方位相冲克而引起人生疾病的思想因素。再一点，在鼠、蛇、鸡日和猪日里，谈到人生疾病是由于“争吵”、“饭和水作怪”、“惊吓”而引起的，这就朦胧地包含有人生疾病是由于某种客观原因引起人体的不协调而造成的认识。当然，由于宗教的迷信和保守，这种从实际生活中得到的符合实际的认识，终究未能占据应有的地位。在男女属相和吉凶这两项里，所包含的内容就更多些。首先我们发现，属相日和人的生辰属相、性别和病情的吉凶是有一定规律的。这个规律大概有这样几种情况：一种是，同一属相日，但人的属相和性别不同，病情程度和吉凶也就不同。比如，鼠日里任何属相的人都有可能病，如病者是属羊、属马的男人，就凶，甚至很快就会死去；如病者是属羊的女人就没有什么危险。一种是同一性别，但由于属相不同，吉凶也就不同。比如，同是属牛日生病，病者如果是属蛇的男人，就凶，甚至活得时间不长。一种是，因性别不同，而吉凶也就不同。如属虎日生病，男人病就不要紧，而女人病就凶。又如属猴日生病，女人病则吉，而男人病则凶。还有一种情况是，不分性别，只有属相上的规定。如属虎日生病，无论男女，只要是属马、鸡、猴的人生病，第二天就有凶事。

总之，在十二生肖占病里，人在某一属相日生病，病情程度和吉凶，是与人的性别、生辰属相等有着直接关系的。也就是说，各人的病情、吉凶，可以因时、因性别、因属相等的不同而不同。在这里，我们依稀看到它包含着一种近似于疾病与客观事实相联系的朦胧的思想。当然，因为《病因卜》是一种格式化、固定化了的占病书，对于这种不同的具体原因和条件，不可能作出科学的说明。

《病因卜》第一部分的第三个内容是用十二属相纪时并配合空间方位来占病。在这个占法中，除了指出每一天每一个时段人生疾病都是由某种鬼灵作祟之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每日时段的划分和十二属相与空间方位的配合。书中是这样记载的：

东方发白的属兔时分生病，……要用一尊面偶到太阳出方（东方）祭送。

早晨太阳光刚照射的属龙时分生病，……要到依赤蒙（南方）祭送。

吃早饭属蛇时分体内生病，……要到依赤蒙（南方）祭送。

白天属马时分生病，……要到依赤蒙（南方）祭送。

太阳快落属羊时分生病，……要到羊座位方向（西南方）祭送。

吃晚饭时属猴时分体内生病，……要到太阳落方（西方）祭送。

太阳落属鸡时分生病，……要到太阳落方（西方）祭送。

天黑属狗时分体内生病，……要到狗座位方向（西北方）祭送。

入睡属猪时分体内生病，……要到牛座位方向（东北方）祭送。

前半夜属鼠时分体内生病，……要到依赤蒙（南方）祭送。

夜深属牛时分体内生病，……要去祭献姆恩鬼。

鸡叫属虎时分体内生病，……要到水流下方（南方）祭送。

这段记载，在时间和空间的配合上，可以列成如下表格。

表3　十二属相、十二时段和空间方位配合表

以上记载，首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一日十二时段的划分和十二属相的配合。从表格的第一栏来看，在纳西族的历法中，曾经把一天划分为十二个时段。括弧内的字是纳西族根据一日中自然和生活的不同变化对所划时段的固有称呼。这些称呼，说明纳西族对于一日不同时段的划分有着自己的特殊认识。表格的第二栏是与原始十二时段相对应的十二属相时辰。把第一、二栏结合起来看，便可知道，纳西族计算一天的起点是从前半夜（纪虎棵）开始的，如与汉族的十二属相相对应，即是从鼠（子时）开始。把一日划分为十二时段，并用十二属相纪时，这是古代汉族的传统作法。纳西族也把一日划分为十二时段，并用十二属相纪时，这反映出纳西族文化中的汉文化影子。表格的第三栏是一日时段和空间方位相配。纳西族的很多占卜，都有把时间和空间方位严格配合的特点。在这里，它主要是指出人在某日的某一时生病，无论是何人生病，必须到与该时辰相对应的方位进行祭祀。这里面大概包含有人生疾病是由于时日、属相与空间方位相冲犯的意义。当然，《病因卜》里对此并没有说明。

分析了《病因卜》中的一月三十周天占病、十二生肖和一日十二时段占病之后，我们除了对纳西族的时日占病法及其占病的思想认识根源有所了解之外，还知道了三桩事情，即：一，历史上纳西族有过一月三十天的纪日方法；二，纳西族曾使用过十二属相纪日纪时的方法；三，纳西族曾有过将一日划分为十二时段的原始纪时法。这些都是我们研究纳西族历法可以作为参考的。

《病因卜》中第二大部分内容是《巴格图》八方方位占病。

《巴格图》八

方方位占病术，是纳西族东巴经师常使用的一种占卜方法。《巴格图》是纳西族特有的一种占卜图。此图以一只青蛙的形象构画而成，上面布有十二属相、空间八方和与空间方位相对应的五行等内容。此图纳西语称之为“巴格贺空”（pa33　k?31　ho55　k'u33），它是纳西族东巴经师占卜时日、方位、年成、疾病乃至生育、婚丧嫁娶等不可缺少的工具。为便于考察八方方位占病，我们首先把《巴格图》附在下面，并作出简单解释。

不过，这里首先要说明一点，《巴格图》在东巴经师手中有很多画法。一种是青蛙头朝下，一种是青蛙头朝上。据东巴们解释，这是由于《巴格图》有“天巴格”、“地巴格”之分。究竟如何区分“天巴格”和“地巴格”，是一个值得进一步调查的问题，我们这里所依据的是中甸县三坝区东巴和志本所画的、青蛙头朝上的《巴格》简图。图上面的汉字是我们加上去的。根据这个简图，参照东巴经有关记载，我们知道古代纳西族有将空间方位配五行、十二属相等内容的严密图式。李霖灿先生曾经指出：“麽些（即纳西族旧称）以十二属相排列方位，牛列于东北方。故画一牛之座位，以之指明东北之方位……狗当居于西北方，故画一狗之座位，以之指西北之方向……画一龙头安坐之形，……龙当居于东南方，故本字（指龙的象形字）之意，即龙坐之方位也……羊当居于西南方，故画一羊之座位，以之指西南之方向。”参照这段文字，我们再回过头去看《巴格》简图，便可以知道，这里所说的牛、龙、狗、羊四个动物形象，正是《巴格图》中代表着东北、东南、西北、西南的四个象形字。用汉字和纳西语把这四个方位标注出来，是这样的：

巴格图

东北方——牛座位——恩子登（γ33　dz31　t33）

东南方——龙座位——卤子登（lv31　dz31　t33）

西北方——狗座位——肯子登（k'33　dz31　t33）

西南方——羊座位——余子登（y31　dz31　t33）

还有四个方位，分配如下：

北方——青蛙头（即水头）——火古洛（ho33　gv33　lo31）

南方——青蛙尾（即水尾）——依赤蒙（ji33　t'33　m31）

东方——蛙肚腹右方——尼美突（i33　mei33　t'v33）

西方——蛙肚腹左方——尼美古（i33　mei33　gv31）

还有五行的分配：

东方——木（s?r33）

南方——火（mi33）

西方——铁（u31）

北方——水（di31）

中央——土（t33）

如果我们再把上述内容图式化，便可勾出如下简图：

《巴格》简图

这个《巴格》简图，在一些东巴经记载中和比较复杂的构画中，还分配有十二支属、十天干以及把五行化为阴阳等内容。这基本上就构成了一个带有纳西族特色的时间和空间相配合的世界图式和占卜图式。

现在让我们回到《病因卜》的《巴格图》方位占病上来。在《病因卜》里，纳西族主要是根据人的生年属相配合《巴格图》方位以及五行进行占病的。我们把书里的占卜内容抄录于下。

生命属相轮转到牛座位（东北方）方向而生病的人，……要去找一点喇嘛长者的红色宝物和红色衣物之类，……要去把他（她）的灵魂拯救出来。三十八岁那年不生病的人，他死的时候不需要举行超度，……因为他的命是吊脖子死的命，他的生命属相是在大的方位（指《巴格图》东南西北方位）上，……

《巴格图》方位轮转到太阳出方（东方）那一年的人，不能到山上采石头，不能建造新房屋。……要用一头大黑牛去放替生（即将牛放至山上，作为替身），要去祭献煞星鬼，……

（本命）属铁、（生辰属相）属猪、属鼠的人，当《巴格图》方位轮转到依赤蒙（南方）火位上那一年，要用山羊去作替生，要去作一个割断死者与活者之间的联系的仪式，……

属牛的人，《巴格图》方位轮转到羊位（西南方）那一年生病，……要去驱送肯古鬼（据说是“倒霉鬼”），要用猪去放替生，……要去将鬼的门关闭起来。

《巴格图》方位轮转到太阳落方（西方）那一年生病的人，是一个身穿黑衣服、头戴黑帽子、带着一件铁器的人来作祟。……要到太阳落方为病人喊魂。

《巴格图》方位轮转到狗座位（西北方）那一年的人，不能与人吵嘴争斗，……要去驱送家中房屋基石下面的土鬼。……要用杜鹃木、香柏木、栗木三种树木，祭送到牛坐（东北方）。

《巴格图》方位轮转到火古洛（北方）那一年的人，不能见到人追人的事情，……交换（或传递）白色之物的事情不能见。这些观象都会作祟。……要请两个东巴为忧鬼（据说是“情死鬼”）作超度，并在家里作死者与活者相分离的道场。

属虎、属兔的人，《巴格图》方位轮转到太阳出方（东方）那一年，秃角黑鹿、黑乌鸦、黑母驴的短鬼会来作祟。……实在是害怕（危险）呀！

属龙的人，《巴格图》方位轮转到狗座位（西北方）那一年，会遇到厄运，不能见到杀狗、杀猪、挤奶和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