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案,是历史上常有的事,暴君秦始皇不是翻了么?奸臣曹操不是翻了么?但汉奸、贰臣的奸佞、叛逆,是不容改写也无法改写的。只是可以把这一页搁置起来,但做手脚想把这一页扯掉,大概很难。记得清王朝鼎革之际,不得不对前朝降过来的武将洪承畴、文臣钱谦益之辈,优礼有加,尊让三分,待以上宾,共商国是。那时,入关后立足未稳的多尔衮,把洪视为股肱,委以心腹;孤军深入江南的多尔衮之弟多铎,对钱所以客客气气,温文尔雅,都出于一种政策需要。抬举这些有影响的人物,笼络人心,对巩固新王朝的统治,是有好处的。
一般人不会这样考虑,当时,确实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跑去问洪承畴:“将军啊,崇祯已经当你为殉国英雄,举朝公祭过了,你怎么还活着为新朝效力呀?”当他被清政府封为亲王,回家光宗耀祖之际,想不到他老娘一顿拐杖劈头劈脑打来,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太太,掷地有声地说:“我们家只有明朝的总兵,没有清朝的将军!”
这种节义观,也许对拥护周作人的信徒来说,一无可取之处。但正是这种人格上始终如一的要求,是中华文化传统维系数千年赖以不坠的精神基础。
百年过后,大清王朝,政权稳固,江山坐定,于是,历史又回复其本来的真实面目。一是弘历整顿风气的政治措施,他认为应该提倡人民对他的忠诚不贰,不能鼓励臣下朝秦暮楚的变节行为;二是中国文化中这种“汉贼不两立”的绝对精神,所表现出来视贰臣、汉奸、**贼为大恶的水火难容的心理。于是,乾隆推翻了他先人赐予这些降臣的谥号、袭封、恤典,并对国史馆编撰们发出指示,洪承畴只配放在《贰臣传》中,而钱谦益,在弘历眼中要更不值钱些,说此人在《贰臣传》中还得次一级,只能放在乙编。
这或许就是对于中国文人特别苛求的不幸命运。
其实,清政权建立之初,不知用了多少明代的降官降将,但当时的人和后世的人,却总是盯住这期间的几个文人不放,这确实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洁癖在起作用。一方面,“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吴梅村、龚鼎孳,称得上是风流倜傥的文学“明星”,聚光焦点;不愧为显赫一时的文坛领袖,众望所归。于是,人们的期望值,就水涨船高,有理由要求他们做出高风亮节的举止。一方面,白头少年钱侍郎,陪骑白马,作戎装的美人柳如是,招摇过世;生性狂纵的龚少卿,掷金一千五百两,娶得名妓顾顺波,金屋藏娇;风流蕴藉的吴太史,一曲陈圆圆,传遍了大江南北,洛阳纸贵……风头出足,风光无限,人们艳羡之余,难免产生“木秀于林”的危机。
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既成“明星”,就免不了有“明星崇拜”,这是古今同样的道理。有“明星崇拜”,就有“追星族”。可以想像,这些被崇拜的明星,忽而成为被唾弃的贰臣贼子,如此严重的失落,能不令追星族生出特别的憎恨吗?这恐怕是三位江东名士,成为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的众矢之的的根本原因。为周作人鼓吹不遗余力者,要懂得这点群众心理,也许就不会枉费心机去涂脂抹粉了。
钱谦益受到指责最多,乾隆就带头看不起他,专门写过一首诗,把他奚落一个够。“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是孟八郎。”普通人对钱谦益的失节,在他生前就当面加以讥讪。“牧翁游**,衣一小领大袖之服,士前揖问此何式?牧翁对曰:‘小领者,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谬为改容曰:‘公真可为两朝领袖矣。’”(清·佚
名《绛云楼俊遇》)
吴梅村略好一点,他还有一点清醒的自省意识,但最后终于剃去明代的头发,留起清朝的辫子,北上为新政权效力时,也被人嘲讽过的。“顺治间,吴梅村被召,三吴士大夫皆集**会饯。忽有少年投一函,启之,得绝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举座为之默然。”(清·刘献庭《广阳杂记》)
龚鼎孳的名声本来不佳,是个来回折饼,顷刻之间三易其主的走马灯式的人物,更为人所不齿。“李自成陷都城”,还挺赏识这位大文人,给了一个“北城直指使”的官给他做。跟着,清军围城,他一看大势不好,连忙打开城门,投降多尔衮。“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又做清朝的官。有一次,“大学士冯铨被劾,睿亲王集科道质讥。”龚鼎孳来劲了,为了讨多尔衮的欢心,“斥铨阉党,为忠贤义儿。铨曰:‘何如逆贼御史?’鼎孳以魏征归顺太宗自解。”结果,偷鸡不着蚀把米,“王笑曰:‘惟无瑕者可以戮人,奈何以闯贼拟太宗!’”压根儿看他不起。(《清史稿》)
文人末路,一至于此,也怪不得别人,纯系自找的了。
因为,与钱、吴、龚同时,或先后的像孙奇逢、陈洪绶、张岱、傅山、黄宗羲、朱舜水、方以智、顾炎武、王夫之、朱耷、李颙、吕留良等人,或坚决不仕,或归隐山林,或削发为僧,或反满抗清,也还是能够保持住人格上的完整的。
正因如此,吴梅村活得并不开心,“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苟活”,“脱屣妻拿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浮生所欠只一死”,从这些诗句中,不难听出他忏悔和自责的心声。他“临殁顾言: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时一境不历艰苦”的说法,也值得同情。他要求死后“敛以僧装”,不穿清朝的衣衫,石碑上要求刻“诗人吴梅村之墓”,不署清朝官衔,也算是在表明自己的心迹吧。(《清史稿》)
钱谦益在北京的国史馆,当了半年编修,托病回到江南,还多方接触当时地下的抗清力量,希望有所作为,也许为了改写自己那一页不光彩的历史吧。龚鼎孳虽然不很振作,但在奖掖后进、提携新秀、发现俊才方面,倒是不遗余力的,这或许是他的一种聊胜于无的自我赎解吧。然而,即使这小而焉之的失节,无论怎样的弥补,也并不能逃脱历史的嘲笑,何况周作人乎?
鲁迅先生有《集外集拾遗补编·〈莲蓬人〉》诗:“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
“风骨”二字,真是值得为文的中国人深思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