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我们这些阿乡,如同旧时在上海滩,经常被那些虎牌万金油唬得一愣一愣,上当受骗,还要被人家骂着“屈死”一样。通常,人犯错误,可一,可二,绝不可三,但赵佶甚至于四,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就莫名其妙了。他四次罢免蔡京,四次起用蔡京,最后,此人年已八十,双目昏眊,两耳失聪,步履蹒跚,基本上成了老年痴呆症和半个植物人,赵佶还全方位地相信他、倚重他,足以说明这位昏君,已经昏到何等程度。
这个权臣、重臣、奸臣、窃国之臣,也真是了不起,多才多艺,无论谄媚逢迎、溜须拍马,无论吹拉弹唱、吟诗唱和,无论风花雪月、逢场作戏,无论****、床上功夫,都能把宋徽宗哄得滴溜溜转,就是不失手。这是一个绝非草包,挺够水准,很有两把刷子的坏人,比上述混迹文坛的小痞子、老甲鱼,不知强多少倍。
在故宫博
物院的珍藏品中,有一幅《听琴图》,是赵佶的自画像,他坐在树下弹琴,有点诸葛亮唱《空城计》的架势。听众有两位,一位灰衣人,带个小僮,一个红衣人,正襟危坐。据说,这就是蔡京,在那儿装孙子,表示被音乐陶醉,魂梦不知所依的样子。画的上方,还有“臣蔡京谨题”的一首诗,其中两句,“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雅得那么俗,可又俗得那么雅,真他妈的会吹捧。帝将相入画,相为帝题诗,这对暹逻双胞胎,称得上珠联璧合、臭味相投。
大宋王朝,本来只有半壁江山,被这一帝一相糟蹋下来,更**将不国了。
北宋之亡的根本原因,宋人无名氏著的《大宋宣和遗事》,虽是民间文本,倒是高屋建瓴,说得一清二楚:“这位官家(也就是宋徽宗),才俊过人,口赓诗韵,目数群羊,善画墨君竹,能挥薛稷书,能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法。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戬。向九里十三步皇城,无日不歌欢作乐。盖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珍禽,充满其间;画栋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记。役民夫千万汴梁直至苏杭,尾尾相含,人民劳苦,相枕而亡。加以岁岁灾蝗,年年饥馑,黄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树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飧者。宋江三十六人,哄州劫县,方腊一十三冠,放火杀人。天子全无忧问,与臣蔡京、童贯、杨戬、高俅、朱勔、王黼、梁师成、李彦等,取乐追欢,朝纲不理。”
从当时御史孙觌劾奏蔡京的上书,也能看出这位相爷是怎样的作恶多端。
“自古书传所记,巨奸老恶,未有如京之甚者。太上皇屡因人言,灼见奸欺,凡四罢免,而近幸小人,相为唇齿,惟恐失去凭依,故营护壅蔽,既去复用,京益蹇然。自谓羽翼已成,根深蒂固,是以凶焰益张,复出为恶。倡导边隙,挑拨兵端,连起大狱,报及睚眦。怨气充塞,上干阴阳,水旱连年,赤地千里,盗贼遍野,白骨如山,人心携贰,天下解体,敌人乘虚鼓行,如入无人之境。”(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
因为北方的金兵节节进犯,眼看直逼汴梁而来,赵佶显然听了蔡京的话,马上逊位,让他儿子赵桓也就是钦宗接班上台,他当太上皇。由于他交了权,御史们才敢弹劾蔡京,可是作为暹逻双胞胎,赵佶能辞其咎乎?
赵佶,艺术智商极高,政治智商极低,大致与白痴相等。
但中国老百姓也总结出来,皇帝太能干了,未必是好事,因为太能干的皇帝,就要建功立业,往往不恤民力而穷折腾,老百姓难免要付出代价。相反,皇帝窝囊,庸懦,无大志向,吃喝玩乐,也许不是什么坏事,由于没什么本事,自然也就少生事,少生事,老百姓至少能落个安生。不求其有,但求其无,这是中国人的现实主义。
我们从《水浒传》第二回,那段对于宋徽宗还在作端王时介绍:“乃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见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琴棋书画,儒释道教,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施耐庵的话语中,虽有贬义,并没把赵佶描写成一个反面人物,只是一个花花公子而已。
然而,老百姓不怕皇帝一个人混
账,即使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顶多增加一百个讨不到老婆的光棍而已,对偌大一个国家来说,是绝对可以承受得了的。但是,最害怕的,是这个皇帝重用一群虎狼来管理国家,鱼肉百姓,那就比天灾还要恐怖。天灾的周期短,一年两年,人祸的周期,有时是一辈子,必须等到那个灾难制造者去见阎王老子时才告终止,这可就太痛苦了。
金圣叹批《水浒传》:当赵佶一眼看到“气球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高俅,两人一拍即合,只是相见恨晚,马上引为知己。于是,把惊堂木一拍,看,小人和小人相遇,天下还有不完蛋的道理?
原来,我一直以写小说人物的思路,在悬想,当那些贪官污吏,最初扯开脸上蒙着的那张一本正经的皮,大家彼此彼此从事违法乱纪行为,与**女第一次脱掉裤子,把身体摊在*客面前,这突破廉耻界线,开始堕落的第一句话,该怎么开口?那特定场景和语言环境,着实难以下笔。
再读《水浒传》,我明白了,小人与小人的苟合,是不需要台词的。赵佶看高俅,高俅看赵佶,赵佶信任蔡京,蔡京迷惑赵佶,都是王八看绿豆,对眼就行。官场中,凡腐败、贪污、不法、堕落等等分子,与其上下级,与其左右手,与其同道、同僚、同事、同好者进行勾搭时,其间必然有一种不言自明、互相感应的磁场,无须认知,无须交流,无须中间人,无须语言交流,只要身处磁场之中,立刻就有相知相契的本能,很快像暹逻双胞胎联成一体。据科学家实验,某间房子里存有一块蛋糕,500米方圆街区里的老鼠,在第一时间内,就会得到这个食物信息,而且,相互策应的鼠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协同动作的四肢,在地沟中****,一齐向这块香喷喷的蛋糕游走接近。
这种觅食趋饵的动物本能,是沆瀣一气,****的原始动力。
不过,那时,赵佶还在他的潜邸作端王,再混账,再败家,再不成器,也只是牵涉到他个人和以他为首的小集团,影响也只是事关区区局部而已。何况他是王子,一个有太多条件,足可以优哉游哉的花花公子,他为什么不享受、不快活?当代的年轻男女作家,狗屁不是,才写了几篇根本不成样子的东西,不照样风花雪月,颠鸾倒凤,往死里快活。甚至,还把这些快活写成鲜血淋漓、令人惨不忍睹的淫秽小说呢!
再说,一个在文学艺术领域探索追求、多方涉猎、兴趣广泛、学有所成的作家诗人,浪漫得过头,风流得过分,即或击鞠投壶,日御一姬,也是无伤大雅的。因为,一个小员司、小役吏、小官人、小文秘,只有唯唯诺诺、等因奉此、循规蹈矩、谨小慎微,要想写出才气横溢、纵横捭阖的大文章也难。因此,他写诗、作画、学道、性放纵,我们没有理由苛责他的荒唐。
然而,赵佶十八岁那年,他的兄长宋哲宗驾崩,无子嗣。一顶御轿,将他抬进宫里,即帝位。是好还是坏,是走正路还是入邪道,是兢兢业业还是吊儿郎当,是正经八百还是荒淫无耻,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和大宋江山息息相关了。事实证明,他只能当端王,不能当皇帝,他一坐在金銮殿上,凡中国昏庸之君的所有毛病,他都具备,凡中国英明之主的应有优点,他全没有。而且,昏君中最没救、最完蛋、最可怕也是最致命的弊端,就是远君子、近小人、宠奸邪、用坏人,他当上皇帝以后,朝廷立成觅食趋饵
的鼠类天下。
北宋完了!
整个朝廷成了小人得势、奸佞当道、正不压邪、劣胜优汰的局面,结果,当时中国所有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都不请自到,甚至你下请帖也未必请得这么周全,统统蚁附蛆聚于这位混账帝王的身边。于是,这个在政治上一塌糊涂,在经济上一塌糊涂,在军事上、抵抗外侮上尤其一塌糊涂,在私生活的荒淫无耻上最为一塌糊涂的赵佶,对于他身边的这样一只大鼠,信、疑、复信、复疑,到最后深信不疑;终于,国破家亡,他成了金兵的俘虏,被押北上,死在五国城的冰天雪地之中。
一个政权内部,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局部到整体,逐渐腐败起来,那么就只有等着丧钟敲响的那一刻。北宋未亡于辽,因为那时的宋王朝还没有全部烂掉,而到了岳飞所写“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徽钦二帝被俘之时,如此不堪一击,如此兵败于汴梁城下,说到根底上,是这个政权的肌体千疮百孔,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治了。
所以,对统治者而言,腐败堕落之可怕,不在于吏治松弛、法纪懈怠,而是一旦成为社会风气,无法遏制,就像加速下降的物体,最后会完全失控,直到这个政权的毁灭。同样,贪污渎职之可怕,并不在于官员道德沦丧、纲纪不张,而是国家经济命脉上那血流不止的创口,是会要了这个政权的命的。北宋王朝的覆灭,就覆灭在窃居要位的官员无一不是贪污腐败分子,无一不是只谋私利的小人。试想,大宋江山这块蛋糕落到这群觊觎的红眼耗子嘴下,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当这些捞取名位、盗窃国家、疯狂搜括、贪得无厌的“官”,这些作威作福、道德败坏、胡作非为、祸国殃民的“僚”,这些狐假虎威、上串下跳、欺压百姓、中饱私囊的“吏”,这些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寻衅找碴、敲诈勒索的“役”,在得意风光时,有后台支撑时,老百姓也许无可奈何,只能看着这些人渣在弹冠相庆,在飞扬跋扈,在得志猖狂,在不可一世。可是,凡作恶,必自毙,凡害人,必害己,凡跳得高,必跌得重,凡逃过初一,必逃不脱十五,这种生活的辩证法,虽然有时并不百分之百的兑现,但大体上八九不离十地,也还是有一份天地间的公平在的。
现在,蔡京终于走到头了,老百姓等到了他失败的这一天。
人民群众虽然不能打他一巴掌以泄心头之恨,更不能绳之以法以吐多少年的积怨,但是,有一条是可以做到,那就是在蔡京发配的一路上,商家不卖他一粒粮,百姓不赊他一滴油,农人不给他一根菜,更甭说,想乞讨一块烙饼,祈求一个馒头了。王明清《挥尘后录》载:“初,元长之窜也,道中市食饮之物,皆不肯售,至于辱骂,无所不至。乃叹曰:‘京失人心,一至于此。’”
最后,《宣和遗事》载:“(蔡京)至潭州,作词曰:‘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番成梦话。’遂穷饿而死。”
这就是由于拍卖宋徽宗,而必然会想起来的有关这对暹逻双胞胎的故事。
虽然,这是一个老掉牙的陈年旧事,但从这幅被拍卖的《写生珍禽图》出现、回归、卖出天价、一锤定音,倒也使今天的人再琢磨那段值得思索的历史。“拍卖宋徽宗”,普通人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岂不是很耐人寻味的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