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看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33看书网 > 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 “文章得失不由天”

“文章得失不由天”

这是鲁迅先生的诗句。

诗题为《别诸弟三首(庚子三月)》,此句出最后一首。

从此一别又一年,万里长风送客船。

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

鲁迅写这首诗的这年,也就是俗称“庚子之乱”的前清光绪二十六年,20世纪开头的1900年。那时的北京城,是最不走运的时刻,城内是义和神拳,乌烟瘴气,城外是八国联军,烧杀抢掠。幸好江浙一带尚可偏安一隅,20岁的鲁迅还能在南京路矿学堂读书求学。这是那年寒假后返校时所作的诗,某种意义上说,也可算作他进入20世纪的一份文学宣言。虽然,他那时还不是作家,也未必想当作家,但这句话,奠定了他一生的做人做文的准则。

现在,这本厚厚的世纪历书,终于一页一页地掀到21世纪了。没想到,一百年光阴之后,重读鲁迅的这句“文章得失不由天”,琢磨一番,仍旧不失为一句很有现实意义的箴言。

一个作家写下的什么,百年以后,还可读可品,或许,也就可称之为不朽了。

所以,若要文章不朽,我想最起码的条件,恐怕就是要经得起一定年头的折腾。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短时期的成功,是不作数的。本世纪最后二十年,虽然一些作家,曾经像焰火那样闪亮,一些作品,曾经像二踢脚那样,忽然间闹出过很大动静。但不知为什么,很不幸的,最后都应了老百姓的歇后语,一个个“秋后蚂蚱,没几天蹦头”,“兔子尾巴,长不了”,好景不长,风光不再。以想像不到的消失速度,偃旗息鼓、吹灯拔蜡地拉倒了。

这种走马灯的局面,很令人感到沮丧和泄气。人们喜欢形容过去的事物,曰“明日黄花”,那好歹还有一朵枯萎干蔫的枯花在,可许多人的作品(我也在其中的),就像站在河边打水漂一样,石子撇出去,也许溅出、也许并未溅出什么水花,就永远地沉没了。你能一口气地数出五名以上,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获奖作家和他们获奖作品的篇名吗?你能不费力地数出五个以上,从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叶的名家作品中主人公的尊姓大名吗?

显然,这种或长官意志,或众人抬轿,或自我作秀,或厚颜无耻而炒作起来的声名,以及围绕这份虚假而出现的轰动和热闹,很大程度上像小孩吹的肥皂泡一样,在太阳底下,无论怎样地五光十色、虹彩亮丽,总是会灰飞烟灭、化为乌有的。才二十年啊!因此,不能不承认,时光是最无情的终审法官,任何人、任何事,都得受到它的最后判决。文学更逃脱不了时间老人手中那面筛子,凡经不起折腾的作家和作品,早早晚晚都会从筛眼里跌落下去。

那些在新时期文学二十年间,起落沉浮,曾经令人刮目相看过的麻雷子或二踢脚式的人物,也许不赞同这样的评断。因

为他们的书还在书架上摆着,名片上还印着一级作家的头衔,时不时地要在媒体上出场亮相、说三道四、指点众生,但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具称雄之心,乏接续之力,最终,能够难逃或悄悄沉寂、或向隅而泣、或困兽犹斗、或苦苦挣扎、或成为过眼烟云之命运者,又有几人?

当然,由于印刷术的发达,音像科技的进展,估计以上衮衮诸公(诸裙钗)的那一**洋洋大观的文集,留存到下个世纪,是绝对可以办到的,这也是我国乃至世界图书馆总得不停扩建的悲剧所在。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货真价实的不朽,即使留存下来,藏之名山,束之高阁,传之万世又如何?还不是图书馆的累赘和负担?

德国人叔本华,爱说一些令别人扫兴的话,这位哲学家就说过:“如同地层依次保存古代的生物一样,图书馆的书架上也保存着历代的各种古书。后者和前者一样,在当时也许洛阳纸贵,传诵一时,而现已犹如化石,了无生气,只有那些‘文学的’考古学家在鉴赏而已。”

此公还以一种感伤的心情向我们描述:“据希罗多德(Herodotus希腊史家)说,薛西斯(Xerxes波斯国王)眼看着自己的百万雄师,想到百年之后竟没有一个人能幸免黄土一抔的死的命运,感慨之余,不禁泫然欲泣。我们再联想起出版社那么厚的图书目录中,如果也预想到十年以后,这许多书籍将没有一本还为人所阅读时,岂不也要令人兴起泫然欲泣的感觉?”

叔本华这一席话,认为作品在十年以后便无人问津,听来有点杀风景,也太戳作家的肺管子。细细思量,当今这些名流、亚名流、半名流、自以为的名流,也包括我这等没出息的末流,恐怕到不了十年,印出来的书就得送去造纸厂化浆了。说来不怕丢脸,每年秋天,北京城里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都要办一次特价书市。所谓特价,即是打折。看到自己的书堆放在那里,打到三折、两折,几乎等于白送还卖不出去的窘状,除了把鸭舌帽拉得更低,如鲁迅诗所描写的“破帽遮颜过闹市”那样,假装看不见地快步离开,还有他法么?

由此想开去,这几年里,常常挂在文学界一些大师、准大师嘴边的,走向世界呀,与世界接轨呀,如何向诺贝尔文学奖进军呀等等时髦话题,恐怕也难免这种名实两违的悲哀。谈得起劲的先生女士们,也许是看不到或者假装看不到,他们那些译成外文的书,在外国书店的冷僻角落里,同样存在着打折也无人问津的尴尬。可听他们的口风,在中国,至少应该有两位数的同行,好像是有希望的此项大奖的角逐者,不但把领奖时穿的西服和演说词准备停当,并且,如何消费掉那近百万美元的巨额奖金,也不知为之伤过多少脑筋。

呜呼!这样一来,我不禁杞人忧天起来,那

位总是口惠而实不至的马悦然教授,还好意思老来叨扰中国吗?其实,这也怪不得惟一懂汉语的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中国作家若有一点自省精神的话,这就用得着鲁迅的诗了,“文章得失不由天”,货跟不上,马教授再抬举,也是白搭。

希望不朽、努力不朽,是中国文人一种根深蒂固的永恒情结。曹丕早说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从他那时开始,这番极具蛊惑力的话,一直被数千年来中国作家正式地、非正式地、公开地、非公开地奉为圭臬。

但能否不朽,常常不以自己的意志而定。当然,认为已经不朽或将要不朽,私底下骗骗自己,取得一点心灵慰藉,自我陶醉,当无不可;小圈子朋友之间,互相吹捧,彼此封王,也无可厚非;但拜托千万别过分当真,别假戏真做,那样,就有点痴人说梦了。所以,回到正题上来,不能不由衷地敬服鲁迅这位真正大师的预见,一百年前写的这句诗,一百年后琢磨起来,还挺有味道,挺有针对性。就是它道出一条真理:文学的不朽,在于其文学内在的生命力,“文章得失不由天”,文学以外的因素,可能起一时的作用,却决不会起永远的作用。

而生命力,大概就体现这位作家、这部作品,是不是经得起折腾上,无论是正面的、负面的,只要有人在折腾,说明这位作家、这部作品,还存在一定程度的生命力。时间相隔愈久,仍被折腾不止的话,就说明具有更强大的生命力。譬如最近,有几位勇敢的年轻人,声言非要将鲁迅这块老石头踢开,正说明鲁迅先生不但作品活着,好像他这个人还未死去,仍居住在上海北四川路景云里的那幢楼房里,是他害得这些可爱的小伙子们难以出人头地,所以才恶声恶气要他挪挪地方。

因此,无妨如此说,鲁迅不死;当然,不死的是他的作品。能不能长久地经得起后人折腾,是文章不朽的试金石。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