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这种原因,仁宗当朝,作为宰辅的杨士奇,和以前侍候成祖大不相同。能够秉公用人,持直主政,能够坦陈己见,谏言无忌。中国知识分子之可爱处,有了一点发言权,还是能够为国为民做点好事的,正史上对他予以相当肯定。譬如仁宗登基后,那些在他为太子时,得罪过他的官吏,他一心惩办,大搞报复,是被杨士奇劝止住了的;譬如那些上书****的臣僚,因为马屁拍得顺当,仁宗很开心,便要加以提拔,是被杨士奇一一反
对掉的;譬如后来成为栋梁之材的于谦、周忱、况钟这些才志杰出之士,又都是他发现引荐而获得重用的。“雅善知人,好推毂寒士,所荐达有初未识面者。”(《明史》)
有一位叫顾佐的御史,也是杨士奇起用的人才。有一次,“奸吏奏佐受隶金,私遣归。帝密示士奇曰:‘尔不尝举佐廉乎?’对曰:‘中朝官俸薄,仆马薪刍资之隶,遣隶半使出资免役,隶得归耕,官得资费,中朝官皆然,臣亦然。’帝叹曰:‘朝臣贫如此!’因怒诉者曰:‘朕方用佐,小人敢诬之,必下法司治。’士奇对曰:‘细事不足干上怒。’”(《明史》)
从这些地方看,杨士奇在尽责为官上,可谓兢兢业业,孜孜不懈。但是,这样一位极明白事理,极通晓大体的政治家,却因为“泥爱”其子,而成为一个被蒙蔽的糊涂父亲。
李贤这样写道:“士奇晚年泥爱其子,莫知其恶最为败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见其暴横,以实来告,士奇反疑之,必以子书曰,某人说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得书,反毁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乡里故,挠其所行,以此诬之。士奇自后不信言子之恶者。有阿附誉子之善者,即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恶不复闻矣。及被害者连奏其不善之状,朝廷犹不忍加之罪,付其状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为不善也。而有奏其人命已数十,恶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时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犹慰安之,恐致忧。后岁余,士奇终,始论其子于法,斩之。乡人预为祭文,数其恶流,天下传诵。”
焦竑对这个败类又有进一步的描写:“杨文贞子稷恶状已盈,王文端为文贞言之,遂请省墓,实欲制其子也。稷知,每驿递中,先置所亲誉稷贤。后扬言曰:‘人忌公功名之盛,故谤稷耳。’稷复迎于数百
里外,毡帽油靴,朴讷循理,家中图书萧然。文贞遂疑文端妒己,还京师,出之吏部。”
鲁迅先生写过一首《答客诮》的旧体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为父亲者,爱自己的儿子,是一种很正常的人类天生的感情。但这种爱,超过一切,压倒一切,以致颠倒黑白,枉顾是非,那就害人害己,遗祸社会。
因为这个父亲,不是蹬三轮的,谁也不会关心;也不是卖鸡蛋的,谁也不会注意;且并非碌碌无闻的大人物,而是众所周知的大宰辅。于是,有这样一个被斩首的混账儿子,纵使相信是被蒙蔽,是糊涂虫,不曾同流合污,也不曾****,那不论是杨士奇,还是别的什么士奇,也不论是过去的杨士奇,还是当代的别的什么士奇,都会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大笑柄,为人所不齿,被人所唾弃。
明代的何良俊,在其所著的《四友斋丛语》中,那批判的锋芒就直指杨士奇了。
“杨文贞公之子,居家横暴,乡民甚苦之,人不敢言。王抑庵直是文贞同乡且相厚,遂极言之。后文贞以展墓还家,其子穿硬牛皮靴,青布直身,迎之数百里外。文贞一见,以为其子敦朴善人也。抑庵忌其功名,妄为此语,大不平之。后事败,乡民奏闻朝廷,逮其子至京,处以重典。文贞始知其子之诈,然文贞犹以旧憾,抑庵在吏部十余年终不得入阁者,人以为文贞沮之也。由此事观之,则三杨之中,文贞为最劣矣。”
俗话说,知其父者莫如其子,同样,知其子者也莫如其父,从遗传学的角度考量,父子之间,总是会有共同的基因。按照其子杨稷那一份作伪本领,造假功夫,高超的表演能力,呜呼,我不禁怀疑,这个老爹,果然是被蒙在鼓中么?
“泥爱”之祸,这位明代贤相,确实是一面值得照一照的镜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