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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描画文人脸

——脸谱是角色的写照,绝不等于演员的全部真实

1934年的十月底,鲁迅先生写了一篇谈脸谱的文章。

当时,***的文宣机构,控制舆论,甚为严紧,出版单位都得将文稿事先送审,而后付印。先生此作,递上去以后,即被检查官员禁用,也就是我们习惯说的“枪毙”了,更文雅一点的说法,便是“无疾而终”。但隔了一年之后,先生编《且介亭杂文》集,又将此文收入集中,并未引起官非,而且,先生还在书后的《附录》中,讲到了被禁的始末。

《脸谱臆测》是写给《生生月刊》的,奉官谕,不准发表。我当初很觉得奇怪,待到领回原稿,看见用红铅笔打着杠子的处所,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得罪了“第三种人”老爷们了。现仍加上黑杠子,以代红杠子,且以警戒新作家。

编书允许,但刊物上不准面世,禁刊而不禁书,这种执法的不一致性和不一贯性,让人感到蹊跷。也许审刊的官员,那天消化不良,或者痔疮犯了,而觉得什么都别扭,因之影响他的判断?另一位审书的官员,可能在百乐门跳舞跳得开心,或者在杏花楼喝酒喝得痛快,网开一面,先生不但可以编进集子,并可以将当时标榜不左不右的“第三种人”拉出示众。

现在将红铅笔划杠的“犯忌”文字,抄录如下:

在实际上,忠勇的人思想较为简单,不会神经衰弱,面皮也容易发红,倘使他要永远中立,自称“第三种人”,精神上就不免时时痛苦,脸上一块青,一块白,终于显出白鼻子来了。黑表威猛,更是极平常的事,整年在战场上驰驱,脸孔怎会不黑,擦着雪花膏的公子,是一定不肯自己出面去战斗的。

先生这段话,充其量,不过是顺笔而至的小小幽默罢了。若是连这点玩笑都在箝制之列,作家大概只有上吊一途了。至于这位检查官如此大惊小怪,细细分析,也无非:一,中国人普遍缺乏幽默感;二,而缺乏幽默感的中国人中,又以道学家为最;三,而假道学一旦当上文字警察,往往特别的假正经。于是,就出现了《脸谱杂臆》这样一桩低能儿制造的文坛公案。

凡低能儿,都不会承认自己智商不高,为证明其这一点,所有这类低能儿,都喜欢挑错,都热爱挑错,以显示自己的高明。每挑出别人的一错,立刻眼睛中发出一点呆亮,这时候,你会觉得他傻得可爱。

因此,我不禁联想,这位检查官说不定是一个混迹文坛的不得意的小文人,说不定是混在先生崇拜者当中,不出色也不冒尖的一个,说不定是作谦逊状,作恭谨状,在聚精会神地听先生演讲的假装出来的热血青年,说不定是先生旧日的同事,早先的朋友,或者什么来路不明的“革命党人”,说不定是可以跟先生拍拍肩膀,喝喝老酒的书店老板。脸谱,或者面具,遮住那张真实的脸,先生不是上帝,不可能看透,在《后记》中,认定这位检查官为“第三种人”。

我看未必。

三十年代的文坛,已是历史,五十年代以后的文坛,我是亲身经历过来,文人之对于文人,其实是最不相容的。尽管面容很亲热

,握手很给劲,但到算计你的时候,下刀子是一点也不手软的。直到今天,我七十有余,对侪辈还是不能奢言了解二字。

脸谱这东西,永远是角色的写照,但绝不等于是那个演员的全部真实。

“第三种人”,苏汶即杜衡之流,作为***门下的一名清客,这可能性是有的。但要让他当检查官,天天伏案,日日审读,字里行间,发现异端,我估计这班老爷们不一定肯俯就。无论在前清,还是民国,为***吏,也非一个草包干得了的。这是有大本事,有大才华者不屑为,有小本事,有小才华者也不易为的特殊行业。只有那种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人才肯干。

在旧日中国,这类假道学兼伪君子,最适合,也最乐意去干这份差使。

鲁迅的小说《肥皂》,那位四铭先生,就是典型形象。因为他实际上拥有两张面孔。一张是要给大街上那个为母乞讨的,长得有点姿色的孝女写旌表诗的极其光明正大的脸;另一张是用肥皂咯吱咯吱地将她浑身上下洗一遍,然后拖她上床行周公之礼的极其卑鄙龌龊的脸。他有权利看不惯他认为礼崩乐坏的一切,他有资格申斥所有未能兴灭继绝的人物。看他正面的脸,是《四进士》中标准的儒雅须生宋世杰,可背面的脸,可能让你吓一跳,是《挑滑车》里的穷凶极恶的金兀术。这是奇怪的组合,然而在这块土地上,却能合二为一,天衣无缝。

他要来管你,你就完了,你看他的儿子,活得多可怜,怎么也不是。

中国的道学,与西方社会里的神父、牧师、修女、救世军不同,人家有宗教信仰。无论做好事,做坏事,都做得虔诚。而像四铭先生这类货色,狗屁信仰也没有,善是绝对的伪善,恶却是百分百的真恶,总是找别人的麻烦,在惹人不痛快中得到精神的满足,他们的所作所为,更接近于红灯区里的风化警察,揩**的油,要**的钱,然后又将**关进班房。

无论是活着的道学家,还是死去的道学家,除极少数为真道学外,大部分皆为假道学。包括道学家的老祖宗朱熹,也有形迹可疑之处。宋人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称:“庆元三年,沈继祖劾朱熹欲报汝愚援引之恩,则为其子执柯,娶刘洪之女,而奄有其身后之财。又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与官所,则与偕行,谓为能修身也,得乎。”若是果真如此,这张既贪财,又好色的脸,和那张配享孔庙,谥封文正的脸,也很难吻合在一起,然而千百载来,莘莘学子,谁不捧读他的《四书集注》那块“学而优则仕”的敲门砖呀!

只要蒙上了假道学这张面具或脸谱,最高调,也最投机;最装圣洁,也最卑污;最冠冕堂皇,也最男盗女娼;最无耻,也最能假正经;最龌龊,也最能作光明磊落状。封建社会是一个最容易出道学家、出伪君子的地方,他们之所以适宜生存,而且如鱼得水般的快活,就因为数千年压在中国人头上的吃人礼教,给了他们这种戴着道德面具,来审判你的自由。这个不行,那个不准,这样犯规,那样禁止,“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条

条框框,如蚕之于茧,绳箍索拘,如囚之于囿。中国文化的厄运,或者,中国知识分子的厄运,基本上因为有了这些人,才没完没了。

不过,这位低能的检查官,用红笔杠先生的文字时,固然有其维护反动统治的秩序纲常,所谓**利益的着眼之处。但我更相信,如此这般的小文人,如果能找到大师的麻烦,那一份精神得到大满足的内心窃喜之状,就像老鼠掉进米坛子似的得其所哉。我明里奈何不得你,暗里我却是可以将你摆平的。先生,恕我对你无礼了!

16世纪,莎士比亚为他有股份的玫瑰剧场写剧本的时候,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审查官,竟是御膳房的主管。我们的剧作家,不知多少次在他那里蹭饭讨酒,然而并不了然剧团将他的大作呈审,那些令他不止一次吓出冷汗的批语,居然出自这位胖得可爱的大厨子的笔下:“你还要你的脑袋不要?”“是不是你的屁股痒了想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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