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什么?说到底,故事就是想像力
在中国小说史上,冯梦龙(1574—1**6)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虽然,长期以来,他被定性为通俗文学家,但这并不是十分准确的评价。实际上,他是一位扭转了宋元明以来中国人阅读习惯的小说改革家。算得上是中国小说史上的拓荒者。在中国,写小说者很多,但对大家读惯了的小说,无论内容无论形式,能实行一次根本变革者很少。
凡能行非常事者,必非常人,他决不是文学史上可以马马虎虎对待的人物。
中国的白话小说,始于宋代的话本。但从话本出现那天起,内容无非两端,主要是说史,其次为神魔、灵怪、烟粉、传奇之类。应该说,是这位冯梦龙,将旧的小说格局,引出神天鬼地,回到大千世界,疏离帝王将相,关注芸芸众生。
这是极具勇气的创举。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14、15世纪的中国,由于作坊手工业的发达,由于商贸交易活动的活跃,初具规模的资本经济开始萌芽,拥有财富的新兴阶层,便在城市中出现。与小农经济不同的,这些城市中的有产者和平民,是一个涌动着消费欲望的群体。他们的文化需求,和躺在地头上由着太阳晒屁股讲两个荤笑话就心满意足的农民不同,他们渴望着美学价值高一些,文化品味强一些,以市井人物为主体,以城市生活为背景的文学出现。于是,冯梦龙的《三言》应运而生,扬弃话本小说中旧的讲史模式,遂走在了时代的前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冯梦龙,江苏长洲人。在明代,江浙是经济最发达地区,因此,他能得风气之先,创新行事,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不过,对这位具有前瞻性的小说改革家,文学史缺乏足够的估价。一个“俗”字,给他盖棺论定,是不甚公正的。
中国文人有一个通病,一旦衣冠楚楚,人五人六,马上就把裤腿放下,遮住未洗干净的泥巴,马上叼起雪茄当精神贵族,一张嘴,全是洋人的名字,一说话,全是西方的名词。中国的东西,传统的东西,本土的东西,老百姓喜欢的东西,下里巴人能够接受的东西,是不放在他们眼里的。这些人的文学史,必然就是圈子的文学
史。因此,别指望这本文学史里,会留张椅子给冯梦龙先生来坐,他哪有资格进到这大雅之堂?即使他捧上一大抱玫瑰,诚心给圈子里哪位老太爷献花,门口一定有人拦住,你有请柬吗?休看他买了九十九朵玫瑰,但不是人家要邀请的一百位客人中的一位,他也只有吃闭门羹的份。
有文学,就有圈子,好者好之,恶者恶之,但只要圈在一起,必然是一个宗旨排外的团契。犹如海明威所言,像养在一个玻璃瓶里的蚯蚓,钻来拱去,互相以彼此的排泄物,抚慰着自己,做瓶子里的文学大师之梦。好在冯梦龙识趣,不想干扰人家这种**似的自得其乐,何况他的事情多得很,日程排得很紧。一方面,他要下乡去采风,为已经出版了的吴下民歌集《挂枝儿》,再编一本《山歌》续集;一方面,他要马不停蹄的,访遍江浙一带的书市,觅寻散佚的宋人话本。
因为,他要据其中“市人小说”的断篇残章,来撰写他的《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所以,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他的这些创新作品,定名为“拟宋市人小说”,算是有别于传统的新品种。“市人小说”,也就是“市井小说”,“市井小说”,也就是市民当主角的小说。对今天的作家来说,愿意写谁就写谁,愿意咋写就咋写,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五百年前,自宋、元、明三代沿袭下来的规矩,凡小说,必讲史,成为金科玉律,要破它,需要一份胆量。
我钦佩冯梦龙这种敢于否定的勇气。否定一个两个前人,也许并不难,但否定几朝几代的定论,否定几百年来的规矩,在习惯听命、比较软骨的中国文人行列里,像他这样的抗命者,是罕见的。所以,明亡以后,一说于忧愤中死,一说为清兵所杀,便足证他的风骨。站在嘉年华盛会门外的冯梦龙,探头朝里一看,瓶子里的哥儿们姐儿们正玩得开心,便不想打扰,伸手拦住一辆桑塔纳的士,上了高速,打道回府,奔长洲去也。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快乐,只有最没出息的作家、评论家,才能以别人的快乐为快乐。我认为,冯梦龙的快乐,是他将大家已经习惯了的,文即史、史即文的神圣法则推翻,以现实世界中
发生的人和事,也就是活生生的,你熟悉,我熟悉,大家都熟悉的人和事,为描摹对象,这种另辟蹊径的快乐,这种颠覆传统的快乐,是作家的至高境界。他在这三部书中,改编,迻译,移植,更主要是自创了大量的“拟宋市人小说”,诚如一首赞他的诗中所说:“千古风流引后生。”《红楼梦》也好,《儒林外史》也好,“五四”白话文运动也好,甚至我们大家写的当代小说也好,溯本追源,最早是从他这条涓滴小溪开始,然后才成为滚滚巨流的。
我想他这种快乐,与跟屁虫得以列席某次盛宴的快乐,与写不出东西而穷折腾的快乐,有着根本的不同。对作家来说,创造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现在回过头去看收录在《三言》中的,每部40卷,三部共120卷的小说,无一不是呕心沥血、倾肠吐肝之作。这里面既有宋元旧制,也有明人新篇,更有冯梦龙他自己操刀的拟作。由于经过他程度不同的润饰增删,最后,神仙也分不清每一篇之由来、之所本,这就是大师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力。
台湾作家苏雪林说过:“真正有价值的文艺作品,要老幼咸宜,雅俗共赏。像《今古奇观》那部短篇小说,除二三篇艺术水准略差外,其余各篇,俗人读固觉有味,雅士读也觉有味,少时读是一种境界,中年读境界便进一层,老时读,境界更深一层。这便是耐读,耐读的作品,当然是好。《今古奇观》之所以好,是由于文人作家冯梦龙曾将其大加改作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