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看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33看书网 > 中国文人的活法 > 老弟弑兄该当何罪

老弟弑兄该当何罪

但是,凡心黑者,无不手毒;凡手毒者,无不往死里整。赵老二懂得,在最高权力的争夺战中,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既然走出第一步,就没法止住脚。这世上哪有心甘情愿拱手让位的皇帝,要不将他“弑”掉,江山只怕坐不牢靠。万一他懊悔了呢?想到这里,一不做,二不休,将毒药下在他的酒杯里,只有让他彻底蒸发,方为上上之策。

那夜,开封城,下着好大的雪,被弑者很快鼾声如雷地睡死过去,弑兄者悄没声地离开了禁宫,脚印马上被厚雪覆盖住,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王府,这就是史书上的“烛影斧声”的千古疑案。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拥立新主的“苦迭打”,导演是赵匡义,不过字幕上没有打出来罢了。“受禅之事,本起仓卒,其实乃太宗与赵普主谋”(王鸣盛《蛾术编》),“是故太祖之有天下,太宗之力为多”(恽敬《续辨微论》)。大戏开场时,赵匡胤一下子进不了角色,颇有点被动。赵匡义,加上赵普那个村学究,加上石守信、王审琦等几个行伍弟兄,擐甲执兵,敲开他

的门:“诸将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逼着他当这个皇帝。

宿酲未消的他,吓得跳下行军床,显然很狼狈,众人哪管这些,“即被以黄袍,罗拜,呼万岁,掖乘马南行”。懵里懵懂的他,被人劫持着,一路呼啸,从前线回到开封。周世宗柴荣的孀妻弱子,哪见过这种刀枪林立的兵变阵仗,早乱了方寸。即使到了此时,赵匡胤还没有找到当皇帝的感觉,认为自己依旧是周世宗的殿前都检点,一位应该秉承太后懿旨的**。所以,一见到当朝宰相范质,腿软心慌,“呜咽流涕曰:‘吾受世宗厚恩,为六军所迫,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续资治通鉴》)

元人罗贯中有出杂剧《宋太祖龙虎风云会》,就写陈桥兵变中赵匡胤初当皇帝时的情景。到底不愧为《三国演义》的大手笔,简直小菜一碟,把赵匡胤捧着烫手山芋,不知如何当皇帝的尴尬,写得活灵活现。

这时候,柴荣的孤儿寡妻,已经拱手禅让,只求留条命在,可赵匡胤还是一口一声地“太后”、“幼主”,这场面,有点别扭,更有点滑稽,不过,情有可原,干什么行业都要有见习期,当皇帝也得有个熟练过程。罗贯中为他设计了一大段唱词,类似西方歌剧的咏叹调:“不争这老鸦占了凤凰巢,却不道君子不夺人之好?把柴家今日都属赵,惹万代史官笑。笑俺欺侮他寡妇孤儿老共小,强要了他周朝。”将这位天上掉馅儿饼,正巧砸在头上的幸运儿,心里面那一份不安和忐忑,侥幸和恐慌,快活和紧张,不知未来和手足无措的懵懂,都和盘托出来。

因此,赵匡义理直气壮地朝他讨这个皇帝当。公元959年,赵匡胤黄袍加身,某种程度上坐享其成,是他老弟给他披上的。因此,我想,这哥儿俩,早期可能有一个轮流坐庄的君子协定。等到坐上龙椅,享受到权力的盛宴以后,老兄欲罢不能,不想履行诺言。“太祖既与太宗同得天下,则太祖传子,自无以服太宗之心”(恽敬《续辨微论》)。于是,老弟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召他进宫时,那鸩药就揣在怀里了。

权力诱惑,常使人目迷五色,失态失常,罔顾一切体面尊严人格道德。在我熟悉的这个无足称道的文人圈子里,那狗屁大的一点权力,也让一班无聊之士,钻营竞逐,排挤角斗,厮杀争夺,咬啃得不可开交的。幸亏赵匡义的鸩药失传,不然,多少次的追悼会大概都开过了。

看来,赵老二在开封府肯定有一间秘密的鸩毒制造工厂,产品不止一种,他下在赵匡胤酒杯里的鸩药,更属尖端。不但死得没有痛苦,而且死出焕然一新之感,真是太神奇了。据《续湘山野录》:“太宗受遗诏于柩前即位,逮晓,登明堂,宣遗诏罢,声恸,引近臣环玉衣以瞻圣体,玉色温莹如出汤沐。”

如此看来,这是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一切显然都按照早就拟定的脚本进行。

“癸丑,帝(赵匡胤)崩于万岁殿。时夜四鼓,皇后使王继恩出,召贵州防御使德芳(赵匡胤之子)。继恩不诣德芳,径趋开封府召晋王(赵匡义),见左押衙程德元坐于府门与俱入见王,王大惊犹豫不行曰:‘吾当与家人议之。’久不出。继恩促之曰:‘事久,将为他人有矣。’时大雪,遂与王雪中步至宫。继恩止王于直庐,曰:‘王姑待此,继恩当先入言之。’德元曰:‘便应直前,何待之有?’乃与王俱进至寝殿。(皇)后闻继恩至,问曰:‘德芳来邪?’继恩曰:‘晋王至矣。’后见王,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王泣曰:‘共保富贵,勿忧也!’”

修正史者,多为名列庙堂的官员,对于人和事,褒和贬,一字着笔,往往思量再三,持极审慎的态度。他们对于家国的盛衰兴亡,人物的悲欢离合,也不是心如枯井,无动于衷的,但提倡什么,反对什么的主流意识,总是要约束个人感情的弛张。野史作者,多为藏身山林的文人,情绪用事,过犹不及,容易沸腾,容易爆炸,容易在笔墨中透露出爱憎分明的态度,所以,这种不受官方箝制的民间话语,或许比正史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

即使从毕沅《续资治通鉴》以上这段文字,也有许多耐人寻味之处。王继恩,怎么说也应该是赵匡胤的嫡系心腹,不然不会让他当大内总管,现在却左袒赵匡义,显然

早被收买,成了他埋伏在老哥身边的特工;程德元,似乎是赵匡义的私人医生,半夜三更,大雪纷飞,坐在王府门口等候,更是匪夷所思的行动。皇后不得不走当年柴荣孀妻的老路,只求饶命。近人陈登原在《国史旧闻》中案:“太祖病在壬子,次日癸丑即死,且不及医人一脉,又时当十月,亦无急性疫疠可能。李焘《长编》记太祖后,泣告太宗,母子之命,尽托官家。毕氏《续通鉴》,则记太祖后泣,见晋王至,愕然。何为而泣?何为愕然?事固不难言也。”

谁知是不是王继恩私开宫门?谁知程德元是不是制鸩专家?还有那个“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在这次政变中扮演什么角色,都是大有疑问的。

宫廷里的权力斗争,从来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赵匡义的政变,无论怎样掩人耳目,仍是疑窦丛生。尽管宋代史学家司马光,在《涑水记闻》这部记载宋代早期史料的著作中,对这个“兄终弟及”的过程,采取了讳莫如深的态度,但《湘山野录》、《建隆遗事》、《东都事略》等野史,不持官方立场,就没有这种导向上的顾忌了,给后人留下了线索。即使以元代大臣脱脱主修的《宋史》说法:“太祖崩,帝遂即皇帝位”,《辽史》说法:“宋主匡胤殂,其弟炅自立”,一个“遂”,一个“自立”,字里行间,看得出正史也认为赵匡义取得帝位,并不是正常的继承。明代张燧说过:“艺祖舍子立弟,亘古未有,烛影斧声之疑,恐难置喙于后世也。”

赵翼《廿二史札记》认为:“角力而灭其国,角材而臣其人,未有不猜防疑忌而至于杀戮者,独宋实不然。”他认为,这是“宋太祖、太宗,并包天下之大度。”其实,这笔账算不至赵炅头上。

他在“斧声烛影”以后,登上帝位,南唐,吴越,南汉等周边割据政权的降服者,相继暴卒,死得十分蹊跷。据姚叔祥《见只编》:“李后主以七月七日生,七月七日毙,钱俶以八月二十四日生,八月二十四日毙。各以其生辰死者,盖猜忌未消,皆借生辰赐酒,而毒毙之也。”那个生怕喝鸩酒的刘,何其警惧,结果还是进宫吃了御赐的宴席后,得急症而亡。西蜀的孟昶,据《国史旧闻》:“昶为惨死,但观其母不哭可知,与姚叔祥所记李煜、钱俶之死,当为相同。”孟昶五月乙酉抵开封,六月庚戌卒,死得也飞快了一点,那时,赵匡胤尚在,估计负责慰劳这位降主的赵匡义,又请他喝了鸩酒。

赵炅对待已经降服的死老虎,尚不肯放过,必除之而后快;那么,对于活老虎,其弟廷美,其兄子德昭、德芳,这些有条件,有本钱,跟他也能玩一玩“苦迭打”游戏的血亲,从他弑掉老哥那一刻起,就不打算放过的。这一点,太祖后很清楚,她说母子之命,系于官家,赵炅还假惺惺地说共享富贵,其实,流出几滴鳄鱼泪的同时,也在生死簿上,给这三位画了勾。

这个消灭政敌的过程,真可怕。公元979年(太平兴国四年),德昭被迫自杀;公元981年(太平兴国六年),年仅二十三岁的德芳,突然夭亡;公元984年(雍熙元年),廷美在忧悸成疾中死去;还有一个廷俊,太宗根本不承认是兄弟,说是来历不明的带犊子,自然也就不知所终。由于他把所有可能危及他统治权力的亲属,分别用各种残忍手段,一一加以屠灭,赵氏皇族中间的白色恐怖,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以致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元佐,也受不了频繁出现的惊吓,害了一场大病,最后成了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最后,这位权力狂人,箭创复发,五内俱焚,死于非命,似乎也有一点罪有应得的意思。

强烈的权欲,驱使人堕落,驱使人无恶不作,这对赵炅来说,是绝对应验了的。

康德曾经说过:“掌握权力就不可避免地会败坏理性的自由判断。”这是针对一般握权者的泛泛而言。而那些怀着私念、私心、私欲、私利的握权者,就更麻烦了。因为,即使是芝麻绿豆大小的权力,到了这些人的手中,也可能注入一份邪恶,而权力愈大,邪恶愈多,谁知道会制造出一个什么样的对人对己的灾难后果呢?

我想,历史所以成为一面镜子,就是能够给我们一点清醒。

若是权力加上清醒,足够大的权力,有足够多的清醒,赵氏兄弟的悲剧,大概是不会发生的。

(本章完)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