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过戊戌政变一劫,张之洞很是感激梁鼎芬,说报答也好,说酬庸也好,让这位追随自己十多年的部属,得到他应该有的一切,便是唯一能做,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梁鼎芬当年参劾李鸿章,惹恼过慈禧,被罢了官。这个前科,使张之洞未敢造次行事。第一步,光绪二十六年(1900),他先请托其同僚湖北学政王同愈奏荐,试探上峰的态度。当年十二月,学部居然点头,赏还其“翰林院编修”的原衔,这就等于当下的平反改正,不再打入另册。第二步,光绪二十七年(1901),他再拜求他的同事,时为布政使的满洲大臣端方保举,起复为直隶州知州,虽非实缺,级别待遇因此相应提高,很有一点落实政策的意思。第三步,这年的三月,张之洞亲自出马,上《保荐人才折》,称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赤胆忠心,直言敢谏。大清朝不兴,正是缺少此类人才也”。建议送部引见,优与录用。于是,梁鼎芬官运亨通,数年间,“用知府,发湖北,署武昌,补汉阳。擢安襄郧荆道、按察使,署布政使”。(《清史稿》)
二十七岁罢官,并镌印章存念的梁鼎芬,是张之洞大胆容纳了他;四十二岁复出,获得为布政使相当于省长的职务,又是张之洞鼎力斡旋的结果。对张之洞这一份天高地厚之恩,世间难得之情,能不刻骨铭心而没世不忘吗?所以,光绪三十五年(1909),张之洞病逝北京,作为知己、知遇、知友、知音的梁鼎芬,能不急如星火地由南方奔丧而来吗?据说:一进什刹海旁白米斜街三号张府,二话不说,扑到恩公的寿材前面,号啕大哭,长跪不起。大家以为他哭两声,站起来该劝张家后人节哀顺变的。谁知他一哭,就不可收拾,就大张旗鼓,其间有执事附耳提醒,梁大人,您稍微压一压嗓门,您哭的声音太响,正经八百的孝子哭声,反倒听不见了。通常在这样的奉劝下,也应该就此打住。大胡子不,“我就是我”的他,眼睛一弹,我是哭给死人听的,也没要你听,用你管什么闲事。反而呼天抢地,哭得更加厉害。然后就是安葬,从京城到南皮二庙村张之洞老家,二百多里,一路扶灵,一路恸哭。下葬以后,他还坚持按古礼“居倚庐,寝苫枕块”,非要在墓前守制,露天寄宿。谁也劝不住,谁也拦不住。嗣后,梁节庵往返京鄂、京粤之间,乘坐火车,路过南皮,他一定会从座位上站起,在车厢里向东肃立,以示敬意,直到列车开过南皮以后,他才肯落座。你可以说他演戏,也可以说他作秀,但是,倘无一点真情,很难做到,更难坚持。他做到了,他坚持了,这就得另眼相看。
光绪三十二年(1906),鼎芬升任湖北按察使。这位怀大清情结的原教旨主义者,认为当前列强欺凌,内乱纷起,时政日坏,败象丛生的国难,纯系朝廷中虎狼当道,豺狗主事,结党营私,欺君蒙上所致。他要值此谢恩入觐面奏的机会,将败类面目揭穿。也有人劝他,你不讲话,人家不会将你当哑巴卖掉的,他不听。更有人说他,好容易得归正果,没必要瞎折腾,再弄得血本无归,他还不听。那时,张之洞尚健在,已还京,即将任体仁阁大学士,就宰相之位,他也不去征询一下意见。这个“我就是我”的梁鼎芬,与当年弹劾李鸿章一样,谁脑袋大,弹谁,谁块头大,弹谁,他上朝谢恩,却袖出一纸奏章,“面劾庆亲王奕劻通赇贿,请月给银三万两以养其廉。又劾直隶总督袁世凯‘权谋迈众,城府阻深,能谄人又能用人,自得奕劻之助,其权威遂为我朝二百年来满、汉疆臣所未有,引用私党,布满要津。我皇太后、皇上或未尽知,臣但有一日之官,即尽一日之心。言尽有泪,泪尽有血。奕劻、世凯若仍不悛,臣当随时奏劾,以报天恩。’诏诃责,引疾乞退。”(《清史稿》)
因为他“我就是我”,而不能“我不是我”,他的人生,重又归零,回到起点。
辛亥革命以后,他不出仕民国,做大清遗民。“自原留守陵寝,遂命管理崇陵种树事”,人称“种树大臣”。他就住在崇陵旁边的梁格庄,每天一早起来,拖着一条病腿,扛着一把铁锹,在陵墓周围的山上,刨坑栽树,如是数年如一日地坚持不懈,确也应该得到尊敬。由于经费不足,不得不到处筹款。后来,他想出一个绝招,自掏一千光洋,在琉璃厂烧制瓷瓶二百。让家人装上崇陵的雪水,拉进城来,礼送给那些王公贵族,高官豪门,求其赞助。多给者,他感谢,少给者,他骂街,谁也不愿惹这个梁疯子,纷纷解囊。这样,募得一大笔善款,终于使崇陵绿树成荫,松柏常青。
民国三年(1914)隆裕太后死,合葬于崇陵,梁鼎芬主持这场送葬仪式。最后礼成,当地宫石门将要掩闭时,人们这才发现操办葬礼的种树大臣,还在地宫未出来。赶紧提着灯笼,打着火把,进去寻找,终于发现了他,跪在棺椁前,决心殉葬,拖也拖不走。官员们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下令数名膀大腰圆的工匠,强行将其扭出地宫。这一回,“我就是我”未能坚持得住,操劳过度,严重缺氧,已无一点抗争的力气。在太阳底下,那张出现紫绀的脸,人们也看得出来,这个“我就是我”梁疯子,也将走到生命尽头了。
然而,他的戏码还没有完,民国六年(1917)张勋复辟,这个原教旨主义者,居然死灰复燃,沉渣泛起,跳梁着让他的学生溥仪登大位。可没兴头两天,辫子军作鸟兽散,他遂一病不起,民国十年(1921)逝世。这就是《清史稿》所写的:“丁巳复辟,已卧病,强起周旋。事变忧甚,逾年卒,谥文忠。”
我估计,从此而后,像他这样一根筋的愚忠者,大概是不会有了。不过,作为一介文人的他,能够守着自己所信仰的主义,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难道不应该为他的孤直精神,喝一声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