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的角度看,当一个时代进入终结期时,便会有沉渣不断泛起。这些从泔水缸里翻上来的秽物,自是臭不可闻,令人作三日呕。然而,彼等却泛得理直气壮,而且振振有词:借此最后关头,俺们倘不抓紧翻腾一下的话,那就永无出头之日啦!
同样,从社会的角度看,在大千世界中曾经沸沸扬扬过,甚至曾经不可一世过的人物,进入古稀、八秩、进九、耄耋之暮年,也有做沉渣之泛起,不甘于从此沉沦的个别闹者。由于他们自我感觉依旧良好,由于他们老骥情结依旧强烈,虽然早就离开演出的舞台,虽然生命的支票余额无多,但还陶醉于昨天的沸沸扬扬之中,沉浸于前天的不可一世之中,于是,闹个没完没了。
这其中,最情不自禁,最按捺不住的,莫过于那些过气的文人学者,过时的大师名流,若不跳将出来,闹出一点动静,只怕到死也闭不上双眼的。这些豁牙露齿,撒气漏风的著名人士,这些老眼昏花,迎风掉泪的顶尖人物,最痛苦的,莫过于表演、表现、表态、表示存在的机会,少了,莫过于出场、出席、出面、大出风头的可能,没了。面对世界将其遗忘的残酷现实,想到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为了尽可能地吸引世人的眼球,泛起、扑腾、挣扎、蹦跶,一个闹字,便是主调。
人之老,固属无奈,但也必然,谁也逃脱不了新陈代谢这个自然规律。《千字文》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到了人生的冬天,就应该是“藏”,而不是“闹”了。设想一下,归隐于林下,度桑榆之年;负暄于南墙,享天伦之乐;澹泊且自守,布衣无所求;宁静而致远,唯有菜根香,那是何等怡然,何等恬淡,何等安生,何等悠然的境界啊!可这些不服老的老文人、不愿老的老学者、不承认老的老权威,因为有过名声而且响,落下自视甚高的后患;因为出过风头而且足,坐下害怕冷落的病根。于是,一不甘于老死牖下,而五脊六兽;二不甘于无人问津,常心急如焚;三不甘于湮灭无闻,便抓耳挠腮;四不甘于永远沉沦,就上蹿下跳。正如唱完了戏,不肯卸装下台,还要荒腔走板唱两句的蹩脚演员,令人大倒胃口一样;正如踢完了球,不肯退出赛场,还要趔趄歪斜踢两脚的三流球员,让人大煞风景一样。
有一位知名于清朝末年、民国初年的大文人樊樊山,这位老先生的晚年,就是那段历史终结期间,经常泛起作秀、经常不安于位、经常闹些名堂、经常洋相百出的闹者。樊樊山,即樊增祥,生于1846年,死于1931年,湖北恩施人。字嘉父,号云门,又称樊山居士。此人享年85岁,可谓高寿,可无论当时,无论后来,对这位老文人,尊敬者少,不敬者多。因为此公留在世间的第一印象,就是他最后数十年间不停地表演。尤其,入民国以后,年近古稀的他,一面标榜遗民的志节,一面捞取新朝的好处,为了谋得一个民国政府的参政差使,既求其高雅之身份,更图其丰厚之俸禄,竟不顾脸面,行事不端,更首鼠两端,上下其手,颇受当时社会訾议,士林咸以此公无耻。
不过话说回来,在旧中国,一个能闹腾得上下皆知,左右不安,来去从容,进退自如的文人,绝非等闲人物。
他自幼苦读诗书,十七岁乡闱中式,光绪三年,时年三十二岁,上京会考,中进士,授庶吉士。随后进入仕途,从渭南知县起家,累官陕西、江宁布政使,还当过几天护理两江总督。在文坛上,他师从李慈铭;在官场上,他崇奉张之洞。庚子事变慈禧、光绪逃往西安,那母子俩谢罪国人的罪己诏,就出自他的手笔。他是个有真学问的文人,工于诗,为晚清高产诗人;也是个有真才干的官员,擅刑名,其治狱判牍为世所称。
据陈赣一的《新语林》,樊增祥在七十岁以前,从政为干练之吏,作文为一时之俊,而且还是一个人长得很帅,官当得很好,字写得很棒,诗做得很多的风头人物。第一,他的形象,“樊云门眉宇轩鬯,须发未白,望之如四五十许人,而其年已逾古稀”。第二,他的政声,“历官陕西宜川、渭南诸大邑,疾恶如仇,听讼明决,有仲由折狱之长,杂曼倩诙谐之笔,良善者有所劝而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凡对簿公庭莫不相悦以解,世比之海刚峰、陆稼书”。第三,他的捷才,“近人赋诗之速者首推樊樊山”,“樊樊山才思敏捷,下笔千言。其师张之洞七十诞辰,樊尽一日夜之力撰骈文二千余言寿之。有句曰‘不嘉其谋事之智,而责其成事之迟,不谅其生财之难,而责其用财之易。’张阅至此段,掀髯笑曰:‘云门诚可人也,二百年来无此作。’”
他最令人惊叹的,就是此公诗作丰赡,多达三万首,他是清代居乾隆之后的第二位多产诗人。就算他从二十岁写起,到八十岁搁笔,年平均五百首,日平均一首有半,也是让人不得不折服的。据陈衍的《石遗室诗话》:“樊山生平以诗为茶饭,无日不作,无地不作……论诗以清新博丽为主,工于隶事,巧于裁对,见人用眼前习见故实,则曰‘此乳臭小儿耳’。所做七律居其七八,次韵叠韵之作犹多,无非欲因难见巧也。”又曰:“樊山诗才富有,欢娱能工,不为愁苦之词。自言少喜随园,长喜瓯北,请业于张广雅、李越缦,心悦诚服二师,而诗境并不与相同,自喜其诗,终身不改易辙,尤自负其艳体之作。”又曰:“樊山生平以诗为茶饭,无日不作,无地不作……尝见其案头诗稿,用薄竹纸订一厚本百余叶,细字密圈,极少点窜,不数月又易一本矣。”在高拜石的《光宣诗坛点将录》中,也有类似说法。樊氏殁后,“遗诗三万篇”,蔚为诗坛文豪。
数十年遐迩知名,领风骚晚清文坛的这个樊樊山,入了民国,虽然非官非民,仍是士林聚焦之才子,虽然无官无职,仍是朝野瞩目的要人。一个才子,一个要人,让他从此杜门谢客,闭关守拙,在北京前门外打磨厂的寓所里,赋闲至死。看别人花红柳绿,自己坐冷板凳,看别人吃香喝辣,自己啃窝窝头,岂不要逼得他发疯?当代那些江郎才尽的作家,那些腹中空空的诗人,哪怕一辈子连响屁不曾放过一个,到了写不动,写不出,更写不好的晚年,也不肯退出文坛的。而樊樊山,三万首诗,饮誉京师;满腹文章,风流蕴藉;年虽古稀,精神矍铄;前清遗老,民国新贵;这些本钱,是他老人家不能退出历史舞台的原因。一个人的基因、性格,决定其命运走向,一个人的毛病、缺陷,影响其精神动态,樊樊山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注定了非闹不可。
此老当然要闹,不闹白不闹。一个嘛也没有、屁也不值的拆白党,就靠胡吹海嗙,投机倒把,而沐猴而冠,而祖坟冒烟者;一个“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的文化人,精于作秀,勇于炒作,而人五人六,满身朱紫者,无论过去,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会是屡见不鲜的事情。而樊樊山以他的实力,再加上他造势之功夫,请托之力度,走动之勤快,马屁之响亮,到底拿到民国政府的参政一职,也是瓜熟蒂落,实至名归的结果。前门外的打磨厂,是条不长的胡同,因老爷子一朝得意,满巷春风,顿时间也车水马龙地热闹起来。
可是,一些前朝人士对其变节行为,大不以为然。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甲寅五月初六,就有这样一条记载:“闻樊山已应聘,旧人新官,从此一钱不值矣”,便是代表性的舆论了。樊樊山老脸皮厚,才不在乎别人抱何等看法。要知道,当过官员,尝到权力的甜头,必恋恋不忘官场;做过文人,领教名声的诱惑,必不舍淡出文坛。不甘寂寞,不甘冷落的樊樊山,背大清而投入民国怀抱,乃是其投机取巧的天性所致。老派人物的诟议,在他看来,这个既尊荣体面,又名高望重,既上达天听,又下视群伦的差使,可不是一钱不值,而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袁世凯本非善类,其老奸巨猾,其贼精狡诡,连孙中山都被他玩儿了,能被区区樊樊山这个糟老头子忽悠住,也令人费解。其实,袁的幕僚建议首选文人为参政者是王湘绮,而王湘绮也果然从上海启程北上就职。这个樊樊山眼疾手快,抢先一步,赶到火轮船上以大义劝阻:您可不能去,一去就是贰臣;再则,那袁大头是能成事的主吗?王湘绮一想有理,遂弃舟回府。袁世凯见王不买账,退而求其次,樊就得到梦寐以求的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