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扈的多尔衮死后,顺治亲政。年轻皇帝罢免其家族,肃清其党羽,修改其政策,进行全面的秋后算账,半点也不手软。杨光先认为这位皇帝,或许由于汤若望受多尔衮信任会加以排斥。孰料顺治对这个外国人毫无芥蒂,相反,很友好,或者,很感兴趣,这又让他灰心丧气好一阵。
据《不列颠百科全书》“汤若望”条目说:“汤若望遂成为少年皇帝顺治的心腹顾问,尊为长辈。”外国人的说法,确否存疑。但这位外国传教士治好了他母亲孝庄皇太后的病以后,顺治准许汤若望在西安门一带择地建筑教堂,允许传教,是见诸正史的。我不知道,汤若望奉旨修建的这座教堂,是否就是现在尚存于西什库的西堂。
杨光先好痛苦,好痛苦。怎么能用洋鬼子的历法呢?怎么能让洋鬼子在京都建堂传教呢?他大声疾呼地上书:“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无好历法,不过如汉家不知合朔之术,日食都在晦日,而犹享四百年之国祚;有西洋人,吾惧其挥金以收拾我天下之人心,如厝火于积薪之下,而祸发之无日也。”凡伪君子,皆假道学,凡假道学,都有一张道德警察那张“天丧予”的面孔。
总算熬到顺治十一年,杨光先突然看到隧道尽头的一丝光亮。
那时没有社论,没有文件,只有谕旨,那时的整人者都从这些一道道的谕旨中,了解最高当局的动向。这份宗人府收到的谕旨,别人读了也许不会在意,皇帝说:“宗学读书宗室子弟既习满书,即可阅读已翻译成满文之汉书,永停习汉字诸书。”但杨光先读出了谕旨背后的文章,永不许满洲子弟读汉文书籍,这表明汉族文化已在统治者族群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位置。
这给急不可耐想咬谁的他,注入一针强心剂。不到二十年工夫,入主中原的满洲人,已经被他们所征服的汉人同化了,不禁心中窃喜。他在屋里一跃而起,摩拳擦掌,因为满人愈汉化,必然愈益认同汉人的宗法伦理,礼教传统,三纲五常,和华夷有别,拒外排外的思想,这样,他这个夷汉之防的道德警察,兼打手的棍徒,也就有事可干了。
“满洲人入关后,多习汉书,入汉俗,帝虑及长此以往,将渐忘满洲旧制”,因此,发出这条谕旨,是统治者不得已而设置的意识形态上的堤防,但是,不管如何防范,挡得初一,挡不了十五,挡得一时,挡不了长久,是无法抵御强势文化的日久天长的冲击的。回顾有清一代,康熙宠臣明珠——他的儿子纳兰性德,能用汉文写出最优美的诗词,直逼南唐后主;而满洲自己的文字,连满人也大都不识;八旗子弟,提笼遛鸟,不务正业,过着优裕生活,最后,悉皆变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而从帝王到贵族的满洲统治阶层,除了妇女天足这点异处外,满汉之别,几等于无。
因为,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其流向总是如水一样,由高处往低处流去,低文化的民族可能凭武力征服高文化的民族,但拥有高文化的民族,最终会使低文化的民族,在精神上处于臣服的地位,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变的趋势。因此,清政府还想保持白山黑水间努尔哈赤部落的族群特色,关外风俗,萨满教义,弓箭文化,绝对是徒劳的努力。
哇!杨先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大清王朝的汉化趋向愈来愈对他有利了。果然,如他所料,顺治驾崩,康熙登基,实际掌握朝政的四辅臣,他们之间钩心斗角,倾轧不已,但其华夷畛域的儒家礼教精神,拒外排外的华夏中心思想,却能与杨光先如此卑微的小角色,同声共气,上下一致地合拍起来。“圣祖即位,四辅臣执政,颇右光先。”(《清史稿》)“康熙三年,六月,乙卯(二十六日),杨光先复具《请诛邪教状》于礼部。此举深得辅臣鳌拜、苏克萨哈支持。”
于是,杨光先放肆地对汤若望大张挞伐,状子送呈御览。一、“天祐皇上历祚无疆,汤若望袛进二百年历”,居心叵测,想缩短大清寿命;二、“选荣亲王葬期,不用正五行,反用洪范五行,山向年月,俱犯忌杀,事犯重大”,阴谋险恶,竟敢在风水上做手脚;三、“历代旧法每日十二时分一百刻,新法改九十六刻,康熙三年立春候气先期起管,汤若望奏春气已应。”擅改法度,妄断节令。
所列这些今天看来纯系扯淡的罪状,却让那班与杨光先差不多水准的辅政大臣,着实当了回事。于是,以捍卫祖宗法度,坚持华夷大防的名义,“下礼、吏两部会鞫”。
结果,便是一场人头落地的惨剧。
清朝遂于(是年)九月二十六日起,会审汤若望,以及钦天监官员。翌年三月十六日,廷议将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刻漏科杜如预,五官挈壶正杨弘量,历科李祖白,春官正宋可成,秋官正宋发,冬官正朱光显,中官正刘有泰等皆凌迟处死。已故刘有庆子刘必远,贾良琦子贾文郁,宋可成子宋哲,李祖白子李实,汤若望义子潘尽孝俱斩立决。
在审讯过程中,年逾古稀的汤若望,激动过度,血压上升,发生脑血管意外,中风不语,有口难辩。他的年轻伙伴比利时人南怀仁(VerbiestFerdinand),刚到中国不久,汉语讲得不够流利,无法为之申诉,于是罪名成立。
什么叫凌迟处死?就是千刀万剐。汤若望这回可真的让这只可怕的黄鼬,咬得死死的。当将汤若望押往刑场的时候,几位辅政大臣觉得汤“年已衰老,且效力前帝,得免死”。决定让其流徙到边远地区,诸如押往黑龙江宁古塔为披甲人奴之类,其实这更缺德,那会死得很惨。幸而孝庄皇太后出面进行干预,汤若望得以释放出狱。但很快,这位在中国传播过伽利略天文理论的日耳曼人,终于奄奄一息地死了,埋葬在这块对他来讲是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杨光先这一状,损到极点,缺德也到了极点,凌迟的、杀头的、流放的、坐牢的,使得钦天监成了一座空空荡荡,白日见鬼的衙门。如果按辞典说,整人是使人吃苦头,这种人命关天的苦头,也太可怕和太痛苦了。如此伤天害理作恶多端的家伙,得不到报应的话,世无天理,老天也太不公道了。
然而,迟迟不来的报应,真让人等得不能宁耐啊!
汤若望死,“监内精于西法历算之三十余名监官翦除干净,废新历《时宪历》,恢复《大统历》”,“擢杨光先为钦天监正”,这就是发生在康熙四年八月京城里的一项人事变动。
杨光先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来到钦天监上班。虽然偌大衙门里死气沉沉,鬼影憧憧,但他很得意,很风光地登上了观象台。老实说,道德警察,好当,咬死病鸡,不难,但老天爷给了他整人的全褂子武艺,却没有给他一个足以安身立命的饭碗。仰望着星斗璀璨,河汉亘天的夜空,全不知子午卯酉,连整屁也放不出一个。
切不要以为他会生出当初不如少整人,多用功,少作损,多读书的遗憾,不会的。别看他“既不懂西法历算,亦不通中国传统历法”,但“贬汤若望之历法,件件悖理舛谬,认为西洋之学乃左道之学,西洋人所著之书,所行之事,靡不悖理叛道”,搞大批判,上纲上线,这是所有整人者最拿手的看家本领。
但是,天文台仅靠耍嘴皮子能玩得转吗?
“自杨光先任职钦天监后,以《大统术》治历,节气不应,错误屡出”,因其“对历算茫然无知,采用在江南发现的元代郭守敬仪器,测算历法无效后,又查一千二百年前北齐候气之法”。其荒唐无稽,其倒行逆施,连开始亲政的康熙,也觉得问题之严重。“于万般无奈之下,杨光先乃以‘身染风疾,不能管理’相推诿,于是重新起用耶稣会传教士,比利时人南怀仁。”
这是康熙八年春天的事,老百姓已经过了四年没有准确历法的岁月,现在终于等到这位逆历史潮流,反科学进步的主角,到了谢幕的时候了。“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的报应,朝着这个既“损”又缺德的家伙,渐渐地逼近。杨光先借以“推诿”的“风疾”,在汉语中常指下列三种病症:一是风痹,半身不遂;一是神经错乱,精神失常;一是麻风病。这三者,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死。然而,就像托尔斯泰引用过的“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一样,老天爷(如果有的话)不会让这个整人者死得那么痛快的,不让他“疽发背而死”,不让他死得难看,是不会放过他的。
但是,听说洋鬼子又要进钦天监,本来已经病了的杨光先,忍不住还是跳将出来,急不择言地上书:“臣监之之历法,乃尧舜相传之法也,皇上所正之位,乃尧舜相传之位也”,“今南怀仁,天主教之人也,焉有法尧舜之圣君,而法天主教之法也?南怀仁欲毁尧舜相传之仪器,以改西洋之仪器;使尧舜之仪器可毁,则尧舜以来之诗书礼乐、文章制度皆可毁也。”他甚至危言耸听:“若将此九十六刻历日颁行,国祚短了,如用南怀仁,不利子孙。”
不过,经过“观象台测验立春、雨水、太阴、火星、木星,结果南怀仁‘款款皆符’。因此,议政王等会议主张将康熙九年历法,交由南怀仁推算”。康熙在这场“中西历法之争”中,“持谨慎态度”。据《清史稿》载:“圣祖尝言,当历法争议未已,己所未学,不能定是非,乃发愤研讨,卒能深造密微,穷极其阃奥。”他明白了孰是孰非,便做出抉择。终于在这年三月,先“授南怀仁为钦天监监副”;八月,又“授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一方面,给汤若望冤案平反;另一方面,尽管受害人上告,杨光先依附鳌拜,捏词陷人,康熙倒也没有惩治这个棍徒,放了他一马。
虽然皇帝高抬贵手,报应却不能逃脱。结果,“杨光先以衰病之身,发遣回籍,行至山东,疽发背而死”(以上引文未注明出处者,均据章开沅主编的《清通鉴》)。抬着这位背部溃烂的疽患者,自然是流血流脓的一路,也是臭不可闻的一路,更是不流尽最后一滴坏水,不让他痛快死去的一路,这样酷烈的“血田”式的报应,难道不是罪有应得吗?
按中国传统医学,认为“疽”,是感受风温湿热之毒,以致经络阻隔,毒邪湿聚而生;或由于情志内伤,气郁化火,劳伤肾精,火邪炽盛;或由于恣食厚味,脾胃失运,湿热火毒内生而致。总而言之,患者都是因为有一股邪火,有一分内毒,才在背上爆发出来。
具有这类邪火和内毒者,在我的周围,也时有所见。或憋得老脸铁青,跟谁都过不去;或憋得两眼冒绿,看谁都不顺眼。正是这股子无名毒火,在脏腑里作怪,才永远一副“天丧予”的德行,像瘟神一样,甚至如今大家好容易过上的一点好日月,也恨得牙痒。碰上这些“疽”的早期和前期患者,通常,我赶紧闪过一边,让这帮老爷先走,惹不起,躲得起。这也是鄙人受了数十年无妄之灾以后,才学会的一点聪明。虽然,我也知道,报应说,通常是不灵的,不过,想想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也足可以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