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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清朝的文人克星——写诗四万首的“盛世”乾隆

——写诗四万首的“盛世”乾隆

乾隆死后41年,鸦片战争就爆发了,这绝对是那些“盛世”论者最为忌讳的一个提示。

因为大家知道乾隆之死,也知道鸦片战争,但大家并不在意这两者之间,只相隔了仅仅41年。按“盛世”论者的误导,好像乾隆以后,又过了好久好久“盛世”,大清王朝才衰败的。其实不然,半个世纪都不到,英国军舰就开到了大沽口。这就是说,乾隆朝既是浮夸起来的盛世结局,也是终于败落的衰世开端。

这正好说明乾隆,爱新觉罗·弘历,绝对是“盛世”论者,无限拔高的“英主”。

这个乾隆生于1711年,死于1799年,1736—1795年在位,他登基的时候,刚刚二十六岁,还是有所作为的。执政前期,尚称谨慎,是一个“励精图治,开拓疆土”的皇帝。他的父亲雍正给他留下三千多万两白银,经他多年积攒,国库存银一度达到七千万两,那时的他,很有一点英主的气象。执政后期,此人骄傲了,懈怠了,会大消费了,会大享受了,于是,成为一个“倦勤骄荒,蔽于权幸”的庸主。尤其晚年,“柄用和坤,贪婪掊克”,大清王朝,步入中衰,这时的他,基本上就是一个昏君了。最可笑者,因为康熙在位六十年,乾隆说他执政年份,不能超过乃祖,可他又不肯彻底地退位,公元1796年内禅嘉庆,他又当了三年太上皇。一般当太上皇,都是甩手掌柜,他却真抓实干,弄得嘉庆很尴尬,老爷子的话,不敢违拗,老爷子宠臣和坤的话,不能不听。

综观乾隆一生,在中国全部帝王中,他算得上是最为快活、最为轻松的皇帝之一,不过,他也是最为消耗、最为铺张的皇帝之一。因十全战功,因大兴土木,因六下江南,因赏赐豁免,就使得他从英主到庸主、到昏君的三个阶梯跌落下来,不但将那七千万两白银用光,连他老子攒下的老本三百万两白银,也挥霍一空。有人统计,乾隆统治六十三年,前后消耗掉了一亿五千万两白银,大清王朝的元气,就这样透支殆尽。

赵翼《檐曝杂记·军需各数》中载:“上用兵凡四十五次,乾隆十二三年,用兵金川,至十四年三月止,共军需银七百七十五万。十九年用兵西陲,至二十五年止,共军需银二千三百十一万。三十一年,用兵缅甸,至三十四年,共军需银九百十一万。三十六年,用兵安南,至四十二年,共军需银六千三百七十万。以上乃章湖庄在户部时,所见军需局结算之数。五十二年,台湾用兵,本省先用九十三万,邻省增拨五百四十万,又续拨二百万。又拨各省米一百一十万石,本省米三十万石,加以运脚,共银米一千万。”战争,是一个国家永远止不住流血的创口,凡穷兵黩武者,如西方的古罗马帝国,如东方的秦帝国,乃至于当下大洋彼岸的那个超级大国,当国力耗竭的那一刻,必然也是丧钟敲响之时。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而虚荣矜夸,欲立万世之名的乾隆,希借康、雍之根基,图建汉、唐之国威,动辄用兵,消竭国帑,十全武功以后,大清王朝基本成了油将耗尽的灯,他还没有死,这盏灯已经奄奄一息了。

乾隆的继任者为嘉庆,智商不高,能力有限,但不聋不瞎,国库空空如也,他心里是有数的。所以乾隆死的当天,下令和坤守灵,将其内外隔绝。然后,不出半个月,勒令其自尽,全部财产没收。说实在的,这个嘉庆,一辈子就做了这一件漂亮事。可有什么办法呢?民间有一说:“和坤跌倒,嘉庆吃饱。”其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嘉庆为了吃饱,才非让这位宠臣跌倒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中国有史以来的最大贪污犯,被他爹养得太肥了。据《梼杌近志·和坤之家财》一文,“其家财先后抄出凡百有九号,就中估价者二十六号,已值二百二十三兆两有奇。未估者尚八十三号,论者谓以比例算之,又当八百兆两有奇。甲午、庚子两次偿金总额,仅和珅一人之家产,足以当之。政府岁入七千万,而和坤以二十年之宰相,其所蓄当一国二十年岁入之半额而强。虽以法国路易第十四,其私产亦不过二千余万,四十倍之,犹不足当一大清国之宰相云。”

《曾国藩奏稿·议汰兵疏》:“高宗不惜散财,以增兵力,阿桂即上疏陈言,以为国家经费,骤加不觉其多,岁支殊难为继,至嘉庆十九年,仁宗睹帑藏之日拙,遂思阿桂之远见。”老子败了家,儿子又能奈何?何况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衡量一个统治者的政绩,最简单的指标,就是看他交出政权时,这个国家,是强了,还是弱了,是富了,还是穷了。现在看来,除了乾隆的宠臣和坤的金山银山外,大清王朝已经一弱二穷,内忧外患。所以,41年后,发生了第一次鸦片战争。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对这位皇帝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不断地下江南。康熙六次,乾隆也六次,一切步其祖父后尘。而更多中国人不知道的一点,他还是中国的诗歌高产冠军,一说41800首,一说43000首。写了这么多首诗,却没有一首被中国人记住,也算是一个奇迹,更是一个笑话。诗写得不怎么样,偏要写,还写了许多,说明这个人在精神上是有毛病的。《东华录》乾隆二十年五月上谕:“近日满洲薰染汉习,每思以文墨见长,并有与汉人较论同年行辈往来者,殊属恶习。此等习气不可不深加惩改,嗣后八旗满洲,须以清语骑射为重。着通行晓谕八旗部院知之。”但这位口含天宪的皇帝,却是一个不仅“薰染汉习”,而且极端汉化,极喜舞文弄墨之满人。清朝昭梿《啸亭杂录》称他诗写得极多。“高宗万几之暇,惟事丹铅,御制诗文至于十万余首。自古骚人词客,未有如此之多者。每一诗出,尝令儒臣注解,不得原委,许其归家涉猎,然多有撷破万卷而不能得其解者。”御用文人纪昀,在《四库总目提要》里吹捧他诗写得不光多,还快。“勤政莅民之余,紫殿凝神,别无嗜好,惟以观书乙夜,悦性恬情。是以圣学通微,睿思契妙,天机所到,造化生心……顷刻间便数十首,侍臣受简,吮墨沉思,前韵未赓,新题又作,丹毫宣示,日以为常。”看来,这台“乾隆牌”造诗机器,是一个创作组合体,有若干文臣润饰,有若干枪手执笔,有若干马屁精献句,有若干跟屁虫缮改,更有若干恬不知耻的文人越俎代庖。于是,这位皇帝成为中国诗歌的高产冠军。

国学大师钱穆在其《国史大纲》一书中,对“盛世”的三位主角,最不看好的正是这位乾隆。他没有说他诗作之烂,也没有说他好下江南,而是将他与其父,与其祖比较,认为:“乾隆好大喜功,不如雍正之励精图治。雍正刻薄,不如康熙宽仁。”这三代“帝王精神,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到乾隆中叶以后,清室即入衰运”。

钱穆对“盛世”一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所谓“盛世”,其实不盛。“然言世运物力,则实在清不如明,康熙五十年所谓盛世人丁者,尚不及明万历时之半数。”到了乾隆手里,斯时,江山牢固,国泰民安,因此,这个幸运儿无须像他祖父康熙那般好学敏求,也无须像他父亲雍正那样事必躬亲。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是好事,也是坏事,父祖差不多用了一个世纪,打造出来的江山基业,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足够他树下纳凉。这种用不着辛苦,坐享其成的局面,让这位皇帝得以从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前期的乾隆,尚有一些谨慎;中期的乾隆,便多了一些放肆;晚期的乾隆,就不可避免地昏庸起来;最后,就是老糊涂。很简单,他觉得自己有资本,敢于放手花钱,遂有六下江南,庆寿盛典的巨大靡费;觉得自己很神武,敢于大胆用兵,遂有频繁开战,东征西讨的消耗国力;觉得自己天纵奇才,无所不能,不但为所欲为,而且刚愎自用,遂有宠信近臣,任用非人的政治腐败。

“好大喜功”,是乾隆一生全部弊端的根本。《清史稿》在《高宗本纪》末,论曰:“运际郅隆,励精图治,开疆拓宇,四征不庭,揆文奋武,于斯为盛……惟耄期倦勤,蔽于权倖,上累日月之明,为之叹息焉。”清朝之败,始于乾隆,其实,中国之沦为殖民地与半殖民地,又何尝不是这位写了四万首诗的皇帝,所作的孽呢?

他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的诗,难道因为有那么多马屁精捧场,他就会相信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果真就是绝妙好诗吗?难道他不知道不会有人敢当面对他说,陛下,您的诗写得不怎么样。但他还是笔耕不辍,我想,固然有其好大喜功的一面,其实,还在于他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卑感。

乾隆精通汉文化,不亚其父,稍逊其祖,但他始终觉得是一个来自关外的异族主子,始终觉得是一个少数人统治着大多数人的外来政权,而且,始终觉得汉人知识分子看不起他们的来历,看不起他们的发源地,看不起他们落后的文化,野蛮的风俗,粗鄙的生活方式和低下的文明程度。所以他的屡兴大狱,进行镇压,钳制思想,屠杀文人,是出自于他灵魂中的一种自卑的心病,或者,一种屈辱的情结。他上台后,整起知识分子,比其父、比其祖,更为残酷。其实,从顺治(在位18年)起,到康熙(在位61年),到雍正(在位13年),已经对汉民族士人修理、整肃、洗脑、奴化了快一个世纪,即使明朝灭亡那年诞生的汉人,至此也已经是近百岁之人,还会有一丝反清复明的力气吗?乾隆仍旧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家寡人,尤其看到八旗子弟,一天天地汉化,不识满文,不习满语,连他们进关打天下、坐江山的骑射本领,也日益生疏。因此,他深为这大势所趋,感到紧张。使得他对其实已是他忠实臣民的汉人知识分子,时刻保持着戒惧、警惕、敌视的情绪。

满人见主子,自称奴才。皇帝为最大的主子,满人无论地位多么高贵,官职多么显要,叩见陛下,也是一口一声“奴才”,佐之以“喳”的应答,表示奴性的俯首帖耳,这种自甘下贱的称谓,竟成了满洲官吏引以为荣的标志。因为,汉人想得还得不到这种自称“奴才”的待遇呢!乾隆三十八年(1773),满臣天保和汉臣马人龙,联名上奏关于科场舞弊案的折子。由于天保的名字在前,便一起称为“奴才天保、马人龙”。乾隆一看,大为光火,你马人龙算什么东西,竟敢冒称奴才,这两个字是尔等汉人能用的吗?遂规定:“凡内外满汉诸臣会奏公事,均一体称‘臣’。”宁可让满人委屈一时,权且陪着称“臣”,也永远不让汉人沾光而“奴才”起来。

其实,怪不得马人龙攀附,而是有前车之鉴的。乾隆三十五年(1770),满臣西宁、达翎阿与汉臣周元理,联名上奏“搜捕蝗孽”一折。前二人自称奴才,周元理自称臣,这应该符合乾隆的意思,不该受到责备,而应嘉奖才是。但乾隆他不愿别人抢尖卖快,他还没有发话,此人就率尔行事,那还了得?遂找碴儿寻衅。周元理因“不屑随西宁同称,有意立异”,而落了很大不是。反正皇帝嘴大,怎么说怎么是,这先后两个汉臣,称奴才不是,不称奴才也不是,这个皇帝的刻薄和浅薄,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他统治六十年间,文字狱案件发生数达到高潮,共一百三十余起。其中四十七起均被处以极刑,生者凌迟,死者戮尸,其家族连坐,男者坐立斩,女者被发配为奴。那时候,为文人者,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帝名该讳而没有避讳,圣上另行抬头而未照办,写错一个字,用错一个词,都是杀头之罪。据故宫出版的《清代文字狱档》:从乾隆六年(1741)至五十三年(1788)的47年中,有文字狱53起,案件遍及全国各地。你不能不佩服这位文人的克星,在六下江南,十全武功之日理万机之中,竟然没忘记每年收拾知识分子一次。碰上这样一位“爱”你的皇帝,哪怕一年只“吻”你一次,也是很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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