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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陶学士

陶谷(903—970) 五代末宋初大臣。他自幼习学儒家经典,后以文章闻名天下。历仕后晋、后汉、后周至宋,任过数种官职。著有《清异录》六卷。

唐、宋之间的五代,是战乱不断的历史时期,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学的空窗期。除了薄薄一本《花间集》外,乏善可陈,回首望去,真是可怜兮兮。

有什么办法呢?从公元907年,到公元960年,半个世纪的北中国,除了战乱,就是乱战,杀过来,砍过去,一片血风腥雨。杀红了眼的人们,就不会把心思放在文学上了。

本着逃命第一的文人,哪里还有闲心寻章觅句呢?虽有“愤怒出诗人”一说,但真到了饥寒交迫、嗷嗷待哺,枪林弹雨、命悬一发之际,绝无诗意可言。

不过在此空窗期间,有一位能在生死夹缝之中应付裕如的文人,值得刮目相看。他就是出生于903年(唐昭宗天复三年),逝世于970年(宋太祖开宝三年)的陶谷。平心而论,作为文人的陶谷,不过中人之资而已。《旧五代史》这样说过,“时中原多难,文章之士缩影窜迹不自显”,于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他就突出出来。此人虽文采不高、灵韵不足,但其记忆力堪称绝活,能记住别人因为逃难、因为奔命、因为求生、因为糊嘴而忘掉的文章故实、书本常识、经典源流、礼仪制度。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称他“仓猝一问,即能援引故事,可见熟于典故,腹笥中无不有也”。这样,他就成为那些大字不识多少,却当上皇帝的军阀们眼中的一颗大瓣蒜。放在他朝他代,陶谷只不过属于不上不下、不高不低的泛泛之辈,可在整体平庸、无大作为的五代人之中,风流陶学士类似时下在电视上丢脸、在报纸上现眼的文化明星,由于曝光率高,遂也成为显赫人物。

陶学士之风流,缘起于明人唐寅的一幅画,画上的他正向抱着琵琶的上厅行首秦弱兰调情,这幅题名《陶谷赠词图》的画,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后周显德年间,陶谷出使南唐,来到金陵。当时,后周强大,南唐弱小,陶谷也目中无人,不把出使国放在眼里。可实际上,自西晋南渡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脉,乃至正朔所在,民心所望,也都随之南移。六朝故都的金陵,绝非区区的汴梁城堪可比拟的。而李璟、李煜父子的文化软实力,不知强出后周柴荣多少倍?自南北朝起,双方互换外交使节,多选学识渊博之士充任,其中具有一点文化较量的意味。行武出身的柴荣,觉得他是块料,而浅薄的陶谷,也认为自己是块料,来到金陵,两眼朝天,凡人不理。这就是浅薄的缘故了,浅薄者往往不知自己的斤量,而不知自己的斤量者,常常妄自尊大。这位端着上国架子的陶谷,南唐君臣当然不爱搭理,让他在宾馆闲待着,且不安排接见这位大使的日程,有意识地干着他。

此人在金陵一待好几个月,直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际,落寞孤寂的他,百无聊赖的他,一个秀美绝伦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虽惊鸿一瞥,却刻骨难忘,这就是唐寅画中那位自弹自唱的秦弱兰。她的真实身份,为金陵名妓,此刻乔装为宾馆里打工的寒素女子,洒扫庭院,缝补浣洗。那荆钗布裙难掩的天生丽质,那嫣然一笑即使铁石人见了也会动心的羞涩,其婉约、其妩媚、其小鸟依人、其楚楚可怜,让陶谷迷恋的同时,还不可救药地坠入情网。秦弱兰故做对陶谷仰慕已久的文学女青年状,故做抑制不住的名人崇拜状,故做豆蔻少女的情愫萌发状,故做恋恋不舍的风情万种状,这种即兴式表演,对这位欢场女子来说还不是家常便饭吗!北方来的陶谷,一个土老帽,哪经过江南女子这等温柔缠绵的情色攻势,遂亢奋到不可收拾之中。正如近些年的作家同行,在签名售书时,碰上胸脯比较高一点的年轻女读者,会情不自禁地多写上两句一样。与这样的激素冲动类似,陶谷也情不自禁地抓起笔来,给秦弱兰奉献一首情诗,这就是所谓的“陶谷赠词”了。

这首情诗很烂,就不抄录下来,免得污君尊目。

捉弄陶谷者,乃南唐第一玩家,李璟、李煜父子的重臣韩熙载,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便安排元首接见了。循例,一场国宴招待,一场歌舞表演,是少不了的。宋人文莹的《玉壶清话》说他“容色凛然,崖岸高峻,燕席谈笑,未尝启齿”,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但却想不到那袅袅嫋嫋的领舞者,竟是秦弱兰;尤其想不到象牙檀板一响,轻启歌喉的她,会唱出来自己为她写的那首《风光好》,天哪,差一点就要让陶学士心脏停跳了。这时,他看到坐在李璟身边的李煜,回过头去与韩熙载会心一笑,这才明白是人家设了个局,把自己当大头耍了,羞得无地自容的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顺势钻进去。

在唐寅看来,风流重在过程,哪怕是春风一度的,然而却淋漓酣畅也就足够,何必拘泥于因果?唐解元是真正的风流文人,他不赞成陶谷怕出丑的假正经。鉴于此,他在画上题了四句诗:“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这就是唐伯虎的浪漫精神了,既然你已经风流了,而且那也是你值得风流的缱绻情缘,还用得着不好意思吗?陶谷的正经,不过是假正经;那么陶谷的风流,

也不是什么真风流。正经也好,风流也好,这种性格组合中的矛盾现象,本属人之正常心态。可他偏要装蒜,偏要拿搪,风流就风流吧,他装正经;正经就正经吧,他又忍不住风流。这样一来,难免包裹不住,就会尴尬,一旦露出马脚,就会里外不是人。

然而他却很走运,尽管出了这样一件“外交丑闻”,大家等着他受柴荣收拾;甚至他为秦弱兰写的那首情歌,从金陵越江传唱到汴梁,三瓦两舍也流行不已,上了歌曲排行榜,世宗听见也只当不听见,因为陶谷出使南唐是他的主意,所以也就免于问责。大家除了羡慕他的命好之外,也只能没脾气。陶谷之名,与其风流,与其博学,无大关连,而是因为他总能化险为夷,总能遇难呈祥。尤其在朝廷不断更迭、主子经常变换的时代里,总能取得成功,总能避免失败,那就更是奇迹。

凡赌博,能没有输赢吗?凡炒股,能没有赔赚吗?可他,却是稳赢不输,稳赚不赔,不免要招人艳羡,引人物议了。陶谷这个人,说得雅点,叫做识时度世,先人一步;说得俗点,那就是抡尖卖快,投机取巧。类似冲浪运动员,站在滑板上弄潮而去,只要身手敏捷、动作迅速就行。这类成功者通常用不得多高智慧,因为高智慧者高计谋,高计谋者高审慎,而高审慎的结果,一误事,二误时。关键还在于陶谷不仅下手快,而且下手黑,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却步步登高地抖了起来。

陶谷,字秀实,邠州新平人。《宋史》称:“本姓唐,避晋祖讳改焉。历北齐、隋、唐为名族。祖彦谦,历慈、绛、澧三州刺史,有诗名,自号鹿门先生。父涣,领夷州刺史。”出生于官员世家、书香门第的他,正好赶上晚唐乱世,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什么罪名,陶谷的父亲唐涣被邠州节度使杨崇本杀害了。唐代的夷州,在今之贵州境内,估计因“黄巢之乱”,陶谷的父亲无法举家赴任;所谓“领”,也许就是挂个空名吃饷而已。而按《宋史》所说:“唐季之乱,为邠帅杨崇本所害,时谷尚幼,随母柳氏育崇本家。”节度使杨崇本,当然是绝对的王八蛋,不仅杀害了陶谷之父唐涣,还霸占了陶谷的母亲柳氏。

唐末的节度使,下辖若干州、若干县,拥军自重,世袭罔替,相当于一个土皇帝。陶谷之母被夺来后,不过是他拥有的众多妻妾之一,地位与奴婢无异。因此,陶谷从三岁起,就与母亲一起在帅府里艰难度日,备受熬煎。尤其是陶谷,在有杀父之仇的人家屋檐下,寄生求食,基本上过的就是谁都可以唾他一口,踹他一脚,虫豸不如的日子了。要是他不学会如何低三下四地适应,不学会如何卑鄙无耻地图存,不学会如何迎合、如何讨好、如何巴结、如何投机,在那个杀一个人如杀一只鸡,而要弄死他比捻死一只蚂蚁还容易的高风险环境里,简直就是活不成的。

杨崇本,兵痞出身,他投靠地盘更大的节度使李茂贞,认其为父,自称“假子”,倚势成为邠州节度使。唐朝之亡,藩镇割据是原因之一。与李茂贞相颉颃的朱温,欲吞并邠州,用强兵压境,迫杨崇本就范。杨崇本求救于李茂贞,李茂贞无力应战,眼看着他的假子杨崇本只有请降一途。朱温假惺惺地认可他的效忠,令其改回本姓,而不再姓李茂贞的“李”,继续做邠州节度使。

如果说杨崇本杀害唐涣,是为了得到陶谷的母亲,那么朱温施压邠帅,这其中也有一个女人的影子。那就是“素有姿色”的“崇本妻”,她艳名远播,早在好色的朱温垂涎之中。此刻杨崇本已低头认软,朱温也就无需客气,更用不着商量,用一顶软轿到邠帅府中,直抵内室,不由分说地载着杨妻,大摇大摆地抬了回来,“嬖之于别馆”。杨崇本对朱温这种居然毫不见外、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的抢人行动,是可忍,孰不可忍,拔出刀来要拼个死活。

朱温哪里在乎他的威胁,这个老贼首不屑地说,你以为你是谁?敢朝我亮刀?你施之于唐涣的“夺妻术”,我为什么不可在你身上拷贝一次?帅府里的亲信们,力劝杨崇本稍安毋躁,拔出来的那把雪亮的刀,他又快怏地插回鞘里。这个还算是有血性的男人,心不能甘,“耻其妻见辱,因兹复贰于朱温”,并与李茂贞联合,“天祐三年冬十月,崇本复领凤翔、邠、泾、秦、陇之师,会延州胡章之众,合五六万,屯于美原,列栅十五,其势甚盛,朱温命同州节度使刘俊及康怀英帅师拒之,崇本大败,复归于邠州,自是垂翅久之”。朱**是不放心这个杨崇本,怕他有反复,私底下和杨崇本当年父子反目的儿子杨彦鲁取得联系,只要他让其父从人间蒸发的话,他爹邠州节度使的位置,就正儿八经地属于他。

于是,这一场骨肉残杀的家族悲剧,几乎都是在时已少年的陶谷眼前发生的:先是,儿子诓称救父而来,父子重修旧好,尽释前嫌;接着,帅府大庆团圆,举杯畅饮,儿子乘机下鸩,毒弑其父;然后,杨崇本的义子李保衡,心有不甘,纠集余部,团团围住帅府,将只做了五十多天邠州留后的杨彦鲁,大卸八块,枭首示众。这样,邠州节度使的豪宅里,一片刀光剑影、血风腥雨,到处乌天黑地、鬼哭狼嚎。乘人不备,陶谷拉着他的母亲,突破樊篱,摆脱羁绊,如同好莱坞动作大片那样,“逃出生天”。

陶谷的家乡邠州

,即今之陕西彬县,明末诗人陈子龙有一首《渡易水》的诗,起首“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两句,句中的“并刀”,就是此地的名产。那州出并刀,是与该郡介于漠北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社会之间,拥有独特的地理位置有关。邠州本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之盛产煤铁,由于战争需求,促使锻冶制铁工艺发达。一个出兵器的地方,一个好打仗的地方,那必然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地方。削铁如泥、血不沾刃的并刀,便成为当地人必持的利器。陶谷从三岁起,就是在这一把把血腥并刀的杀来杀去中度过的。血淋淋的现实,令童年中的陶谷就明白了一条法则:谁手里握有利器,谁就是胜者。

当他逃出帅府,脱离**,得以走自己的路,打拼自己的世界时,他才懂得,他所追求的利器,并非他家乡的名产并刀,而是他在帅府里那巴结讨好、逢迎谄媚、巧舌如簧、无廉无耻、得以保命、得以苟活下来的卑鄙。若无这一份别人做不到的卑鄙,在那虎争狼斗的环境里,他早化为齑粉,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因之,他相信卑鄙,崇拜卑鄙,只要能卑鄙,只要敢卑鄙,便无往而不利。

在五代那个乱世里,有枪便是“草头王”,统治者悉皆行武出身,这班大字不识几个的篡国者,一旦登基,坐稳江山,就一定学会附庸风雅,就一定用几个文化人来装点场面。这是中国官场的流行性感冒,很具传染性。我就见识过这种抽不冷子就斯文起来、就书香起来、就秀才起来、就满腹经纶起来的人,书出好几本,诗写若干篇,毛笔字很利索,居然还有一点儒雅意味,令人讶异。陶谷是一个何等眼明手快的角色,他吃准了当权的兵爷们,忽然偃武好文的这一口,岂能错过大好良机。不用太多工夫,他便以诗名闻于乡里,在那个文化断档的年头,陶谷遂渐为人知。犹如“*****”**期间,全中国只有一位家喻户晓的小说家一样。

凭着钻营、凭着干谒、凭着招摇撞骗、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他很快被举荐为校书郎,并委为单州军事判官。他当然不会就此满足,不安于位的他,很快巴结上后晋宰相李崧。从后晋起,历后汉、后周,直到北宋,连续四朝为官,不但官位越做越高,他的文望也越来越大。若他健在到今天,不但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在文坛上也会春风得意,我估计他一定是个牛哄哄的“双响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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