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161—223) 三国时政治家,三国时蜀汉开国皇帝。他早期颠沛流离,后建立蜀汉政权。他其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百折不挠,做事“每与操反,事乃成尔”,终成帝业。
魏、蜀、吴三分天下,以刘备最为步履维艰,一直是在颠沛流离中求生存,并逐步拓展。
魏得天时(“挟天子以令诸侯”)、地利(中原腹地悉归于曹)、人和(谋臣良将,贤俊宏儒均集中在许都);吴守江东,天堑可赖,三代经营,励精图治;只有刘备,东窜西突,无所依傍,茕茕独立,人单影只。他在未入蜀前,先后依吕布、投曹操、奔袁绍、靠刘表、托孙权,寻求庇护,赖以立足,不止一次地置妻子家室于不顾,兄弟分散,仓皇逃脱,流离失所,无以为生。他比之曹操、比之孙权,处于困境中挣扎奋斗的时间要多得多。
到西蜀灭亡为止,它始终是三国中最小的。
孙皓降晋时,户口五十二万三千,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刘禅降晋时,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即使从人口看,西蜀也只有东吴的一半。撰官史《三国志》的陈寿,曾做过蜀国的黄门侍郎,入晋后做著作郎。他把蜀放在吴前,也是一点故国之思的寄托吧?但晋承魏祚,他又当着晋朝的官,吃晋朝的粮,不得不在奉命撰著的《三国志》里,承认魏为正统。但到了罗贯中,笔下就没有这点顾忌了。刘备姓刘,是那个穿着金缕玉衣埋葬的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自然,就让刘玄德成了正统。其实,这才是历史的颠倒。
西蜀不但在国力上弱于吴和魏,作为领袖人物,刘备也比不上孙权,更比不上曹操。但文学这东西,所以让历代统治者感到挠头的,就是它的舆论造势功能,很难估量;也许什么作用都不起,也许还真能影响后代人的视听。一般说,捂同代人的嘴容易,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措施还是很多的;要捂后代人的嘴,就怕不那么容易了。例如《三国演义》,把其实不怎么样的刘备,捧成贤德之君,而把称得上是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文学家的曹操,定为一个千古唾骂的奸雄,永远一张大白脸,这怕是曹操万万想不到的。
刘备的才智,算是个庸人,不过,在适应环境、谋求生存上,却也有不弱的表演。
吕布败后,他本以为可在徐州安身,谁知曹操不放心他,被挟带到了许都,一切仰给于曹操,他除了膺服称臣,小心伺候,别无他途。在夹缝中求生存,当然也是一种磨砺。既要保存自己,不被吃掉;又要发展自己,以待来日。有求于他人的荫庇时,韬光养晦,保持最低姿态;利用列强彼此矛盾时,挑拨离间,可又不露痕迹。胯下之辱,称臣不贰,闻雷失筷,卧薪尝胆,都是为了一个远大的目标。
谚语说道,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倒是准确地描绘了刘备在创业过程中的艰辛。由于根基薄弱,实力不足,地盘有限,资历、声望、影响、权威还不到一呼百应的地步,只有在苟安中图奋进,在迂回间觅生机。因为本钱不大,只有寻找空隙,努力把握机遇,争取脱颖而出,这才能一展宏图大志。
在一个竞争的社会里,两强对立冲突,不共戴天,是矛盾;双方信誓旦旦,拥抱握手,也不等于就不存在任何矛盾了。强与强,固然是矛盾;强与弱,又何尝不是矛盾?因为弱方要强起来,强方又不甘于弱下去。于是即使在实力并不平衡的两方之间,也存在着强对于弱的蚕食,弱对于强的反抗。强无时无刻不在抑制着弱的发展,弱也须臾不忘壮大自己的势力,以期有朝一日真正强大,除非愿意在强方的卵翼下,永远做二等公民,才无进取之心。这样,为了未来长远的打算,韬晦是最好的保护色,韬晦是一种弱者的行为,韬晦是最典型的藏身之计。
最初刘备起事,只不过想摆脱织席贩履的手工业者的平凡命运。早些时,他们哥儿三个,只求能够站在公孙瓒后面,当一个马弓手、步弓手,就心满意足了。后来被当作诸侯间的小角色,哪怕敬叨末座,也很知足。做平原相时,孔融派太史慈去请他出兵救陶谦时,他兴奋得马上坐不住了,得意地问到:“孔北海知世间有刘玄德耶?”李渔评到这里,批了六个字“自负语,肮脏语”。刘备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见,直到此时,他还没有给自己定位,还没有意识到在历史中应该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刘备的顿悟,是从被汉献帝尊呼为皇叔那刻开始的,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他的价值、他的前景、他的能量,已不再是琢县楼桑村里的一个没落户了。尔后又被董承邀请参加由皇帝亲自发起的反曹操的神圣同盟,在衣带诏上署上“左将军刘备”时,他明白,他是应该有大作为的人,他开始重新设计自己,很有参与最高权力角逐的兴趣了。可当时他被曹操笼络在许都,在那位奸雄的手掌心里握着,他必须用韬晦来保存自己,然后想尽办法,脱离曹操的羁縻。虽然,那是一个镀金的牢笼,可关在里面,也不是滋味,所以远走高飞,便是他的当务之急。
正是这种精神上的觉醒,虽在曹操的严密控制之中但却不甘雌伏的刘备,必须骗得他的信任,才能逃脱魔掌。所以在菜园子里挥锄灌溉,表演那份胸无大志的样子,虽然曹操一个劲儿地试探他,他在装孙子方面,倒也是个不错的演员。
但刘玄德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韬晦者,所以他一方面以学圃为障眼术,一方面急急寻找机会以早日摆脱曹操的羁糜。空隙总是有的,正好袁术要弃淮南,欲归河北袁绍。他借了这个口实,去攻打那个想当皇帝的蠢货,于是就逃出许都了。
韬晦是一门学问,在历史上最成功的韬晦者,莫过于越王勾践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如愿以偿,这才是真正的韬晦大师。刘备的韬晦,应该说是够水准,但不能说是炉火纯青。当曹操“盘置青梅,一樽煮酒”,和他谈论天下英雄时,刘备一个劲儿地装傻卖呆,多少有些失度。后来惊雷失筷时的掩饰,也多少有些牵强。做戏总以不愠不火为佳,太表演了就要让观众出戏。幸亏曹操当时踌躇满
志,傲踞自负,竟没有察觉刘备的叵测之心。说到底,曹操其实并不是太在乎他的。虽然许他为英雄,那不过是酒酣耳热时的顺手人情罢了。他在许都时,有人建议把刘备干掉,可曹操说:“名虽近君,实在吾掌握之内,吾何惧哉?”后来他借机跑了,部下要把他抓回来,曹操一挥手说:“我既遗之,何可复悔?”根本不把刘备太当回事。如果曹操十分忌刻刘备的话,他的韬晦表演也未必能够成功。正如个别在那儿“灌园种菜”的人物一样,有时也掩饰不住那不甘寂寞的心,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看见只当不看见地不当回事罢了。
弱者仰鼻息于强者,寄人篱下,那如履薄冰的日子是很难熬的。不得不处处谨慎,事事小心,稍有疏忽,便有败露之险。刘备在这一段日子里,倒未曾犯什么大的错误,才奠定了他此后发展的基础。这样,他和孙权据江东世族之势,和曹操拥中原腹地之重,是没法相比的。他一无资本,二无人望,三无奥援,最后能够混到三分天下而有其一的地步,也是可赞可叹的了。
蜀国相对来讲,要小一点,但要是看到刘备能在三分天下中生存下来,在群雄争斗中拓展出这一块土地,称国为王,也值得为他喝一声彩的了。那些比他兵强马壮、人多地广的各路诸侯,一个个地败在曹操手下,而弱小的刘备最后能雄踞西川、扼守巴蜀,倒也说明一个真理:不利的客观条件,倒不一定是成功的障碍。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后生。险恶的外部环境,有可能是激励有志者去奋斗、去努力,为改变客观世界而前仆后继的原动力。
所以说,弱不可怕,正因为弱,才要把握机会,奋发图强。因此,千万不要嘲笑有志气的弱者,尤其在没有笑到最后的时刻,谁是赢家还说不定呢!
《三国演义》中的刘备以仁义诚信,感召天下,从一个救了董卓反而遭董卓白眼的平头百姓,在讨卓的盟军中只是站在公孙瓒身后当跟班的些微角色,终于成了鼎立的“三雄”之一,被曹操誉为“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风云人物。他那时一无地盘,二无兵马,寄人篱下,能令世人刮目相看,他的仁义诚信确实起了一部分号召的作用。
但他后来,所以在三分天下中始终处于苟安一隅的最弱地位,虽有孔明、庞统等智谋之士,关、张、赵、马、黄等辈勇武之将,而未能大发展、大开拓,东不能与孙吴撷抗,北不能与曹魏争雄,这其中败因固然很多,但他的这种以仁义诚信取世,造成个人性格与情感上的偏执行事,而影响了政策,贻误了时机,也不能不说是很重要的一点。
任何政治行为,都得把握其一张一弛,有收有放,包括极其表面层次的,例如打出来的任何旗帜、口号,都不宜过头;凡过头,强化到极致,必然走向其反面。古往今来,有无数这样物极必反的例子,直至我们大家都熟知的“*****”,最后走到极端,不就悖谬到“革命文化”而成浩劫了吗?
刘玄德的仁义,有时也很害了自己的。取荆州,就是一个例子,刘表病笃,孔明建议他取荆州,以拒曹操。他也认为“公言甚善”,但又说:“备受景升之恩,安忍图之。”孔明警告他:“今若不取,后悔何及!”他那仁义劲儿一上来,罔顾其他。“吾宁死,不忍作负义之事。”随后刘琮将荆州献于曹操,伊藉和孔明都劝他:“以吊丧为名,前赴襄阳,诱刘琮出迎,就便擒下,诛其党羽,则荆州属使君矣。”刘备又是那一套:“吾兄临危托孤于我,今若执其子而夺其地,异日死于九泉之下,何面目复见吾兄乎?”于是本来唾手可得的刘表的荆州,变成曹操的荆州,然后又变成在道义上是孙权的荆州,他呢?无论诸葛亮用怎样的言辞强词夺理,说到底也是暂借栖身的荆州。
益州,又是一个例子,本来到益州,就是图谋这方土地。庞统、法正都劝他对刘璋“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事不宜迟,只在早晚图之”。而刘备却说:“刘季玉与吾同宗,不忍取之。”结果,他还埋怨庞统:“公等奈何欲陷备于不义耶?”此时要仁义,最后又大动干戈,不是十足的伪善,便是二十分的愚执了。荆州和益州,都坏在刘备的坚而不决上。他不是不想要,而是想在无碍于他的这种仁义诚信的招牌下要,那当然等于白日做梦。
旗帜不妨打,但要因时因地因利害而变,所以庞统说:“乱离之时,因非一道所能定也。”这是具有辩证法的观点。他说得很清楚,也很实际:“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古人所贵。若事定以后,封以大国,何负于信,今日不取,终为人利耳!”严格地讲,只要是非我之物,占有的本身,就不可能有公理正义可言。但在那个占有、被占有和反占有的时代,诸侯间不停地重新绘制政治地图的时代。弱肉强食,是历史的必然。腐败昏昧的政权,垮台只是时间上的迟早罢了。你不吞噬掉的话,别人也会毫不客气地下嘴的,这里不存在任何感情上和道义上的契约责任,甚至哪怕信誓旦旦的盟友,此时最佳之计,吃掉他,也许倒是救了他。要是成为另外一个凶悍者的俎上肉的话,那日子说不定会更糟一些。
一个目标物放在那里,人人都想获得它,在这个目标物未明确落入谁的手中时,角逐者的争斗便一刻也不得安宁。只有争夺已经无望,归属成为定局,大家这才会停下手来,这就是法正劝喻刘备取西蜀时,所说的“逐兔先得”的规律。于是,视情势而定,该取则取之,不该取则决不伸手;该取而不取者,谓之“愚”,不该取而取者,则谓之“妄”,都是偏颇的行为了。
刘备,一次次地被他的那些虚假名声,误了大事。庞统说,“事当决而不决者,愚人也”。刘备所以成不了大气候的,他的虚张声势的仁义诚信,不也成为他碍事的包袱吗?
什么事情,都不宜绝对化。适可而止,最好留有余地,则更主动些。
有一句专门针对《三国演义》的民谚,叫做“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那意思是说,年轻人火气壮、爱抗争、好犯上
、喜动武,看了梁山泊英雄的造反行径以后,对于本来就有的逆反心理,会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同样,《三国演义》是一本讲计谋的书,是一本动心眼、玩权术的书,会使经历了人事沧桑的老年人,心术变得更坏,成为老奸巨猾的人。
其实不然,《三国演义》里所描写的那些明枪暗刀、你争我斗、互为心计、勾结利用、合纵连横、忽敌忽友、虚实不定、瞒天欺世的政治矛盾、军事交锋、人际关系的纠葛、世事的分合,倒是像一本生活教科书那样,使我们学会为人处世中谨慎用感情的学问。
感情是可贵的,但若看不透人世的本质,滥用感情,反而会被感情所误。
刘备是一个很好的范例,自从他讨黄巾起事以后,先投公孙瓒,一看没有戏,掉转屁股走去。后依陶谦,结果把人家的地盘占了。靠吕布辕门射戟解了他的围,但在曹操捉住了吕布以后,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促使曹操下定决心把吕布杀掉。曹操引他见了汉献帝,得了一个皇叔的身份,刚刚在相府小亭里煮酒论英雄,一转眼间杀了车胄,叛了曹操,走出牢笼。把袁术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袁术本人也饿渴得吐血斗余而死,居然又去向袁术之兄袁绍求助。而那个袁绍竟也不顾手足之情,答允出兵救援刘备。刘备若非心如铁石,绝对不动任何感情的话,他也早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了。
直到他后来投靠刘表,以致荆州变色。入蜀以后,造成刘璋失势,虽然也假惺惺地仁义过,还挥洒过几滴老泪,但从他这数十年的经历看,一切冠冕堂皇的表态、信誓旦旦的语言、称臣纳贡的虔诚、不共戴天的仇恨,都不是看得那么认真的。在他眼里,应该的变成不应该,可能的化为不可能;相反,倒行逆施,心安理得,悖谬逻辑,竟是真理。这一切,统统以其切身利益,来决定是非黑白。刘备能够成为三足鼎立的一方,说明他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位枭雄。不过,他不像曹操那样赤裸裸地杀伐无情罢了。
对政治家来说,无永久的朋友,也无永久的敌人,一切以维护和扩充自我利益为准绳,感情是次而又次之的。尤其政治上的利害关系,更是划分敌友界限的最高标准。
因为在****中,各派力量总是要在适应客观情况的变化下,不停地分化瓦解和不停地重新组合。“合纵”也好,“连横”也好,任何“歃血同盟”或是“签字画押”的联合协议,都属于短期行为的暂时团结。谁也不能保证墨迹未干,而双方已离心离德、分道扬镳,条约只不过是名存实亡的一纸空文。同样,昨天在疆场上厮杀的仇敌,今天拥抱在一起,亲密得难解难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新闻。早晨还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呢;到了傍晚,杯酒言欢、尽释前嫌,俨然像暹罗双胞胎,联成一体,进入无差别境界,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若是有太多的感情牵涉,那就伏下败亡的根苗了。
但刘备这个人,之所以不如曹操那样成其大事,就在于他还未能把握那个奸雄的“宁我负人,人莫负我”的自私到家的哲学。有时候,难免感情用事,倒把自己害苦了。撤离江陵时,舍不得抛下数十万乡亲,一定要携民渡江,结果以惨败告终。关羽被吕蒙杀掉,为手足之情,竟倾全蜀之兵,不听劝阻,出川与东吴决战,最后损兵折将,再回不去蜀中,在白帝城长逝了。
传统的道德观念,和中国人旧有的文化心理,以及礼义仁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孔孟之道,显然只可放在口头上说说而已。要是当真,这个政治家可能有感召力,但成功的希望,却会由于他的迂腐而丧失殆尽。
看透这一切,举眼望古往今来的分合成败,也就一目了然了。凡成大事者,无不把感情因素压缩到最小的程度。政治家如此,其实,非政治家又何尝不应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