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看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五卷)中短篇小说1:第一杯苦酒 > 坏女人

坏女人

久疏往来,音耗阻绝的汤彤,从遥远的外省,给我发来一封长长的电报。这家伙,一别多年,天南海北,想不到他还记着我,没把老朋友忘了。他说他准备到北京来,看望他的前妻。

看到这里,一惊,我意识到会有什么事?

果然,他在电报里说,他的前妻患了不治之症,住在医院里,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女儿给他写了信,报告了这件事。他想尽快地来最后看望一下她妈,我想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离异的前妻,虽然和他只剩下好的和不好的历史记忆,但彼此可以说是无关了,可女儿,却是他永远推卸不掉的责任和义务,尤其在她处于这样困难的时刻,他倒是义不容辞地该来一趟的。

给他写信的女儿,本名汤荻,两口子离婚后,她跟了她妈,从此改了她妈的姓。这位老同学要求我关心一下周荻,有没有什么困难?特地说,若是需要什么不好搞到的药,想来是可以帮这个忙的。我知道他现在的太太,是位医生,就是造成他和前妻离婚的那个坏女人。弄点药,谅不成问题。

一想起那个黑黝黝的南洋女子,我就有一个不佳的印象,因为她把我一对好朋友的家庭生生给拆散了。

离婚,从来是一个互相伤害的过程,再理智再圆满的分手,也是无法忍受彼此戕伐之后的产物。但是,无论怎样曾经反目成仇的破裂家庭,时光都会使搅来搅去的是是非非,淡化以至于湮没,没有永远不能释然于怀的恩恩怨怨。看来,周稚亚已病成这样,救命要紧,汤彤和他妻子,也就是那个坏女人,无法再计较了。

人,说到底,是感情动物,汤彤当初那样绝情分手,现在还要来看望,也着实让我激动了。大概年纪一把的人,时近黄昏,余日无多,不但爱能忘,恨也能忘,既然都是老天巴地的人了,往事,便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汤彤所在的那地方很偏僻,不知何时能来北京。于是,我按照电报上所开的地址,先到方庄小区,说是她们娘俩新搬不久的家,去看望周荻。

说心里话,阔别这么多年,连汤彤都生疏了,何况他的前妻周稚亚?这两个人,都曾经是我的好朋友,但汤彤更与我要亲密些,由于我们有一段华大同学之谊,那位美人,也就是周稚亚,只不过一起参加过土改。后来,他们结婚了,也许因为她是首长的宠幸,太接近高层人物,倒渐渐地疏远了。想了半天,除了她很漂亮,她很拔尖,她很好强,会三国语言,经常到国外去,余下的,在脑海中的印象,便很淡薄了。因为汤彤被革出北京后,到边境省份的山区落户,和他失去联系,与周稚亚就更不来往了。我那位同学是个很自尊的男人,外放了,没落了,便把自己隐遁起来,跟谁也不来往了。虽然我和这位美人,仍同在北京城里居住,但我想,有什么必要,出现在面前,勾起她不愉快的回忆,给她平添烦恼呢?何况那是一位高傲矜持的女人。

我知道,她恨我,因为,那个坏女人,也就是林彬彬,一位归侨医生,是由于我的缘故,才认识她丈夫的。其实,这都是天晓得的事,汤彤胃溃疡发作,我送他上医院,找一个比较熟悉的大夫,不是正常之理嘛!但对一个离婚的女人的迁怒,能说什么呢?也就懒得去辩解了。

收到电报后,我在想,这位美人要把汤彤轰出了北京以后,肯定有许多人追求她。会不会嫁人?如果嫁人的话,又和谁结合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过得怎样?带走的周荻,现在应该是多大了?这一切,那匆忙的电报里,顾不上说,也许以为我了解细情,其实我一无所知。当我举手敲门的时候,我还考虑,怎样向她的先生说明我的身份?总不能说我是她和他前夫的朋友吧?虽然事实如此,但那无论如何是很尴尬的。

家里没人,敲了几声以后,邻居倒被我敲出来了。

“对不起,我找周荻。”

“她白天在医院陪她妈,晚上才能回来,总得七八点钟。”

“她妈在哪家医院住着?”

这位阿婆也说不好,然后问我:“你是——”

“我受人之托,来看看她。”

“要不,你留个条,我等她回来交给她。”

“不用了,我晚上还要再来的。”因为万一急需什么药,北京不好弄,我要尽快通知汤彤带来的。

阿婆回屋,把门关上以后,我倒想起,我应该问一声的,周荻家还有什么人?

事情过去多少年,也就没有必要算旧账了,当然酿成离婚的后果,是我那位老同学被这个第三者插足的错。但完全怪林彬彬,也是不对的。那女医生是生活放纵一点,感情冲动一点,但她也不是对任何人,都这样自由随便的。她那双诡谲的大眼睛,倒是我能记住的那个坏女人最深刻的印象了,但也不是碰上一个男人,就突然地明亮起来。我还从来不曾见到一个女孩子,有她那样一对会大放光芒的眼睛,甚至恨她不死的周稚亚也叹息过,那是一双带钩的眼睛,汤彤被她钩住,便注定没命了。果然,她爱上我那位朋友,而我那朋友也爱上了她,最后造成家庭分裂。

要说错,也是共同的。不过,那位公主似的周稚亚,就毫无责任吗?

当时,在这场不宣而战的战争中,不仅她自己,相信自己不会输,就连我们这些熟人,也觉得她必定是胜家。她是出名的,而且是公认的美人,不光人漂亮,才华也出众,竟被一个各方面都不如她的女医生把丈夫抢走了。这抛弃,对周稚亚来讲,真是窝囊透顶,对我们旁观者说,也够气得发昏章第十一。

“如果林彬彬确实比我强——”周稚亚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人要是陷在感情漩涡里,就不可避免有许多不够冷静的冲动,和看待事情的偏见,甚至是可怕的盲目性。周稚亚是个理智型的女人,照理应该清醒,但她一想到丈夫睡在那女医生的床上,还带回来一股福尔马林的气味,就忍不住要爆炸。

“滚,你给我滚!”

“这是我的家——”

“你去找那个坏女人去!”她连家门都不让他进。

话说回来,那混蛋一时鬼迷心窍,男人嘛,再成熟,也有他性格上永远长不大的地方,周稚亚要是能够谅解他这一点的话,抬抬手,也就让他过去了。因为女人嘛,再年轻,再幼稚,再不懂事,总是具有一种母亲的胸怀,能宽容男人们哪怕是不能宽容的过失。糟就糟在周稚亚却不具有这种女人心肠,她输在一个非等量级的对手手里。这种屈辱感,使她疯狂,说什么也不肯退一步,半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

我了解我那老同学,真离,汤彤也下不了决心,无论如何,那是一段真诚热烈的爱,要他割舍这一切,也是痛苦的。别看汤彤是机关里的笔杆子,会做文章,会写总结,会知道首长想讲什么,能马上准备出来,是个绝对的明白人。但明白人要是糊涂起来,更是不可救药,我们都劝过的,老兄,当务之急,就是悬崖勒马,甚至把话说到这种露骨的程度,“汤彤,你丢掉的是一块金子,但你捡到的,未必就是一块银子!”

“林彬彬哪怕是破铜烂铁,我也不能说不要,就一扔了之啊!”

汤彤和我同窗过,人长得很帅,看起来像个风流种子,但他不是拈花惹草的人。和周稚亚结婚以来,孩子都好几岁了,没有任何见异思迁的不轨行为。老实讲,他不应该糊涂得连林彬彬和周稚亚的明显差别,也分不清的。我们怎么也不能理解这家伙会堕入情网,只是我送他去住了一次院,在那里做了一次很普通的胃切除手术,好像开刀的同时,从腹腔里把他那颗心也摘走了。

他平时倒也不怎么特别的感情用事,可是裹到这场爱情冲突之中,他比这两个女人,更无自拔的能力。他既舍不得和美丽的周稚亚分开,也不忍心和那热情的南洋女子拉倒。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倒霉了!这个女人把我坑了!”他也后悔不已。

在这以前,由于汤彤的能干,得力,很受领导器重的,如果不发生那次婚变,使他受到挫折,在仕途中肯定是春风得意的。人就是这样,像老托尔斯泰说的,情场上得意的人,在赌场上就要失意的了。他不但把眼看到手的部长助理这一职务丢掉,因为他悖谬领导的良言,组织的帮助,闹到差点丢掉党票的程度,结果,八分邮票,就给调到外省去了。

这使他气急败坏,丢官事小,因为那未到手,撵出北京事大,基础全面崩溃。我以为他所说的把他坑了,是要诅咒那位**来的第三者呢!要没有她,哪会倒这大的霉呀!孰知不然,他一点不怪那位医生,而是恨他的发妻。他说,“天下最毒妇人心,这个周稚亚,一心要把我整死!”

“那你也是活该——”

作为他的朋友,也是不同情他的。“我们都是现实主义者,汤彤,想不透那位南洋黑妞,真那么值得爱吗?”

“跟你也说不清——”

“显然那热带女人的骚情,让你动了心,不可收拾!”

“放你的屁——”

“就冲那女人的一双眼睛,像火一样,把你烧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他叹惜着:“我没有像你们那样想的那样糊涂,我不是为我的家庭考虑,为我的前程考虑!”

“既然下决心要和女医生断,那你还不快刀斩乱麻!”

“人是感情动物哎!老兄!”他苦着脸子对我说,看来,他有他的难处。

我们警告他:“你要这样拖泥带水地下去,汤彤,你就等着倒霉吧!”

对于这位周稚亚,朋友们可太了解了,她是一丝一毫也容不得别人的人,她给首长作秘书,别的秘书都让她给排挤掉了。一个连同僚都无法容让的人,能忍受自己所爱的人,心有外骛?她对汤彤发出哀的美敦书:“我周稚亚的脾气,你该了解的,有她无我,有我无她,就这样,你选择吧!”

汤彤的优点,其实也是他的缺点,他的直率性格,和他的不会拐弯的做人态度,倒是绝对一致的,因此,他虽然聪明过人,其实有时又显得不聪明。他说:“这还用你考问我吗!当然是选择你,但你要我马上抛弃她,办不到!”

女人,要是动了真情,就像蒙了眼罩的烈马,往往不计后果地瞎闯了。她骂了一句“王八蛋”,还给了这家伙一个耳刮子。这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骂人,更是第一次动手打人。那脸颊上留下的五个指印,把那个不知出生于爪哇,还是苏门答腊的女医生,心疼得要死。

林彬彬跑来找我,拉着我就走,我问她干吗?谁也想不到,她边走边告诉我。“解铃还得系铃人,麻烦你帮这最后一个忙!请你陪我去她的家,我打算亲口和周稚亚谈。”

我吓了一跳,站在那里。“谈什么?”

“我要向她说,我不是专门偷人家丈夫的小偷,但也不是动手打人的人。如果她像我一样爱他,我就把汤彤还给她!”我怀疑地望着那双诡谲的眼睛,这女人的坏名声,使我不敢冒这个险,把她带到周稚亚家里去,万一厮打起来,怎么办?

她酸苦地一笑,“我林彬彬要能那样撒泼,早私奔了——”她说:“你放心,女人和女人之间,总能寻到共同点!”

周稚亚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很意外,但也很镇静,站在那里,打量着这个对头。林彬彬能感到周稚亚作为首长秘书的政治上的优越,和那种

美人的骄傲,她有点气馁,无论如何,她不站在理上。两个女人,足足僵持了五分钟,或者还要多一些。周稚亚看了看表:“对不起,一会儿,我还有外事任务,你想说什么,请抓紧点!”

林彬彬请求她给她一段时间,把感情冷却下来。

要说周稚亚恨汤彤负心是事实,但爱他这个人也是事实,尽管她发出最后通牒,已无任何圆通余地,不过,这个坏女人能来当面求她,她在心理上多少得到一些满足,于是,很难得从她口中说出来,答应给她一次机会。

“我很忙,我来不及和你细谈,既然你说到这里,我想也可以,你就说吧,多长时间?”

“等我把孩子生出来!”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当时,我在场,这个消息把我都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可以想象,周稚亚想不到还有一颗爱情之果,已经结在那里了;而且这个坏女人,丝毫不是讹诈,那种要做母亲的幸福感,在脸上流露出来,更把她气得差点没晕过去。这时,周稚亚的脸,白得像一张纸,那憎恨,那绝情,那恨不能宰了谁的一脸杀气,她什么话也未说,转身摔门出去。再傻的人,也会知道下文该是什么了?我真想揍一通那个闯祸的混蛋,但又解决什么问题呢?

“太不像话了!”我跌坐在那儿。

林彬彬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啦?”

我也火了,“林医生,什么事情都有个限度,你们搞得太过分了!我真想痛骂你们一顿。”

她不以为然地反驳我,“你不该诅咒真正的爱。”

“难道要为你们祝贺?”

“为什么不?如果周稚亚百分之百地爱汤彤,我想偷也偷不到手,如果周稚亚不是百分之百,那我填补的这份感情,我想不比她爱他更差,那为什么要受到诅咒呢?”

她那双眼睛,闪烁出的浑不在乎的光彩,说她是一个坏女人,似乎也不冤枉她。她说:“一千个女人,有一千种不同的爱的方式,她要全部,那是她的贪婪,其实她不敢讲她是百分之百地爱她丈夫。我只要百分之一,但我是拿出所有的力气去爱的。”

碰到这种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话好讲呢?

周稚亚冲出门去,大概也是气急败坏的结果,我想当时她连杀了他的心都会有的,怎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冲动之下,她不管不顾,放下外宾,跑到首长家,一口气把他揭发得个底朝上,连平时关起门来说的私房话,周稚亚统统告发了,气得老头子连手里的茶杯也掉了。

那位首长如今已作古了,愿他在天之灵平安!

但他活着的时候,这位江西老表,却是最清教徒的,一辈子穿布鞋的老革命。他有点子军阀作风,但他也是视部下为自己子女的长官。在机关里,他实行家长式的领导,听话是好孩子,不听话就要挨板子。汤彤和周稚亚,在老人家心目里,简直是一对金童玉女,很器重,很提拔的。但汤彤一闹男女问题,首长就恨他不成材,不长进,没出息,要狠狠修理他了。现在,听周稚亚这个等于是他的心肝宝贝的秘书,一哭诉,那败类不但把女医生的肚子搞大了,而且还不打胎,而且要生出来,而且还要求一个宽限期,说到这里,也许激动过甚,休克了。首长大发雷霆,下令警卫员把汤彤找回来。谁也不敢去把这个风流浪子缉拿归案,因为,首长在战争期间,曾经把一个和乡下姑娘乱搞的部下,像张飞鞭督邮那样,剥掉裤子,绑在柳树上用鞭子抽,让他尝尝风流的代价是什么?为此受到老总批评的。

偏偏在老头子火气正旺的这一会,林彬彬尾随着周稚亚,也跑到首长办公室,声明这一切全是她的错,要打要罚,哪怕坐牢枪毙,她来承担,与汤彤不相干。那是个何等严肃的部门?首长又是何等举足轻重的人物,能由得她登堂入室,理直气壮,满世界张扬吗!这还了得?我还没见识过这样一个爱到疯狂程度的女人,她爱上了这个她不该爱的男人,明知是错,也不改悔。她对首长说,哪怕天坍地陷,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和汤彤好下去。她承认她不该爱他,可爱了,也没有办法!

可想而知,这位大胆热狂的女医生,堂而皇之地在机关大院里,在首长面前这么一折腾,这笔账要算到谁的头上了。幸亏进城后,老干部都把随身的手枪交了,要不然,汤彤和那个女医生这种明目张胆地和组织对抗,老头子不拔出枪来,给他两下,算他命大。因为这位首长曾经最赏识他,最看重他的。如今堕落成这种样子,那失望要是转变为惩罚的话,不可能不往死里收拾他了。

老头子拍桌子吼:“他一定要跟那个女医生乱搞?我就让他在阴山背后,老实呆着,连太阳都见不大到,让他能见到她!”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