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鲁太太反问。在袅袅的烟氲里,那张漂亮的脸上有股楚楚动人的神色。也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但倏忽即逝。她说:“Uncle”真好笑,她居然亲亲热热地称呼起来,我连忙摇头摆手表示愧不敢当。她不理,径直说她的:“Uncle!爱情是很难把握的,是不是?想起来真有点戏剧性,他和他的董事长,也就是他的大后台乘坐我们航班。他发表他的议论,偏偏我听到了。他说:‘别看这些空中小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面带笑容,其实她们心里个个都很快活么?不快活还要做出快活的样子来,倒更痛苦!’真的,那时我可不开心呢,这话把我打动了,女人嘛,最容易感情用事了……”
“随后呢?”我想象不出她所说的戏剧性在什么地方?这岂不是太正常的相遇相爱的故事?如果说有什么特点,无非这一切发生在八千米以上高空罢了。
鲁太太说:“你问他呀!”
“你真让我对李先生讲嘛?”他也是很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不呢?这不是很自然而然的事么?再说,亲爱的,你凭良心,李先生像不像住在Hennessy road〔Hennessy road 轩尼诗道(香港地名)。〕的Uncle?”
“哦,上帝!你最好别提你那位好心的叔叔,他在渣打银行数了一辈子港币,除了钱以外,什么都不懂!”
鲁太太强烈地表示反对:“他最关心我了!”
“好吧好吧!”鲁先生是个很体贴太太的丈夫。“不过,曼丽,他的主意实在并不高明。”
“可挺实际,你承认不承认?”
鲁先生笑着对我说:“爱是挺莫名其妙的,也许这是一位最值得去爱的女人,可你并不爱;也许这是一位你最不应该去爱的女人,结果你怎么也丢不开手,朝思暮想,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亲爱的,你别扯远好不好?我求你!”鲁太太打断了他。然后又想起了什么,问我:“Would you have something to drink?”〔Would you have something to drink?你想喝点什么吗?〕接着又翻皮箱,找出一瓶XO来,那是COURVOISIER名牌白兰地,还带有喝这种酒的杯子。我心想,这夫妇俩够会享受,生活得这样有滋有味,起码相当富裕。“哎,接着说你在飞机上的事呀!”
“当时只不过触景生情,其实更多是我个人感受。”
“可惜你那位大后台,居然没领会——”她俏皮地笑了。
“咱们不提她行不行?”鲁先生央告她说。因为在口语交谈中,第三人称的性别不如英语那样容
易区分,我一时没悟过来。
喝了点酒以后,就像机器加过润滑油一样,话便多了起来。鲁太太抢着说了:“我们在San Francisco并不停留多久,很快调头飞香港。啊哈,想不到在机舱里又看到了他,我傻了,怎么回事?这位先生跟我们往返美国一趟,干什么?发神经么?”
我说我没有弄明白。
她银铃般的笑声,弄得她先生好困窘。“Uncle,我告诉你吧,他逃婚了!”
这下我可真糊涂了。
显然我这副懵懂的样子,使她感到开心。“他那位大后台是计划带他去见她的父母,并打算在美国同他结婚的呀!”
“那个大后台是个女的?”
“当然,他可不是基佬〔基佬 同性恋者。〕!”
“女董事长?”
“是啊!瑞田是她聘用的经理!”
一个女董事长,实际也就是老板,看中她的经理,这可不大好拒绝的呢!而且已经飞抵大洋彼岸,居然掉头不顾地回返,我望着鲁先生,表示钦佩。夜色浓重,醉意朦胧,我放倒头便香甜地睡了。他俩还是香港的夜生活习惯,继续喝了许多许多,也谈了许多许多。如果要选世界上最恩爱的夫妻,我想大概非他俩莫属了。
一觉醒来,列车离北京大概已不是很遥远的了。哦,天哪!当我拉开窗帘,北方特别平坦的原野上特别明亮的阳光照进包房里,我的这两位旅伴压根儿也未正经地休息,两个人相依相恋地蜷缩在一张卧铺上。太太枕在先生的胸前像一个乖女孩那样柔顺。如果没有看错,那细腻白皙的脸庞上,留有已经干了的泪痕。先生搂住她倚靠在座位上和她一样睡得十分香甜,一种说不好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许是喜忧参半的表情,还留在眉宇之间。我把窗帘又拉上,轻轻地走出包房,嘱咐列车员不要打扰。让这对确实有点戏剧性结合起来的难能可贵的夫妇,好好休息个够,养精蓄锐,到北京才有劲头去玩它一个礼拜。
报社派车来接我,正好,我把他俩带到早预订好的王府饭店。看来,够阔绰的。或许是尽地主之谊吧,约好了第二天我陪他俩去爬长城。先远后近,先难后易,省得这重头戏放在最后,该累得爬不动了。鲁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一再谦让。“别别,那太麻烦了!”可他太太却挺大方,“我们不是认了亲戚了么?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还要去看望Aunt〔Aunt 姨。〕呢!”对于这样一位美丽风流的太太,好像谁都难以拒绝她的任何请求的。
几乎无法想象这位太太的高兴、快乐,如果说她实在够“疯”的也不过分。她爬完了北坡,还要去爬南坡,我敬谢不敏没有力气奉陪。鲁先生可算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丈夫,对他太太达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诚。不但陪她爬到南坡最高点,而且回转途中差不多等于是他背她到山下的,那副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的样子,差点没把人笑死。
第二天,他俩去了香山,宁可罚款,也摘了几片黄栌叶子留作纪念。不用问,这是太太的主意,让先生为难去吧!在颐和园,据说,这位“疯”太太,手舞足蹈,高兴得不亦乐乎,摆出各式各样姿态让她先生替她拍照,差一点从游船上栽到昆明湖里。第三天,估计他俩是疯狂地购物。第四天,约好了的,到我家来吃饺子,大家一齐动手包,Aunt长Aunt短就不必说了,一定要我老伴伴奏,她和我女儿一起唱Home,Sweet home〔Home,Sweet home“可爱的家庭”。〕这支老掉牙的歌曲。一会儿眼泪哗哗地流,一会儿笑得捂着肚子叫爹叫妈,她说她喜欢这种温馨的家庭气氛,她说她甚至不想回饭店去了。那一天,我看她大概很开心的,直到挺晚挺晚才离开我家。也许她彻底放松了的缘故,我发现她最好的年华竟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到了第六天头上,一大清早,她打来了电话问我,向我家人告别,她马上就要去机场回香港了。这是怎么回事?讲好了的呀,一个礼拜。等我到达王府饭店,敢情鲁先生昨天先走了。
“这就有点不像话了!”
“Uncle,你别怪瑞田,他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那个大后台只给他五天工夫,到期他敢不规规矩矩回去么?”
“他还在给她当经理?”
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是,信口就说:“他不仅是她的最得力最欣赏的经理,而且也是她很中意很体面的先生。”
“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
“Uncle,你最好叫我曼丽,我在这里,可以是鲁太太,可到了香港,我就不是鲁太太了。就这么回事,你也别奇怪,因为这回能同你同你们家这样一见就投缘,实在很有点wonderful,所以我很不见外。Uncle,你说有什么法子?我爱他,他也爱我,我那Hennessy Road的好心Uncle说了,如果你想完全得到他,那他只不过是个穷光蛋。那还能得到你想得到的快乐么?只好按照银行的规矩,你得抵押什么,才能换取什么。或者是一部分自由,或者是一部分灵魂,或者是一部分爱情,这样你才能得到你要的快乐!”
“永远这样下去?”
“我根本从来不想的。Uncle,再见,我会来看你们的!”她钻进了出租车。这时,她脸上的凄楚表情倒比较明显了。
“再见!”
“Good bye!〔Good bye 再见。〕”她从车窗里向我摆手,终于恢复那种标准的空中小姐的笑容。
车驶远了,我还站在原地。
我不禁思索:如果我真是她的Uncle,愿意她作为这样一个女人生活下去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