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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十七卷)随笔8:天下文人 > 明后七子一瞥

明后七子一瞥

《列朝诗集·齐王孙承采传》:“万历甲辰秋,开大会于金陵,会合四海名士,张幼于辈,分赋投简,秦淮妓女马湘兰以下,四十余人,咸相缉笔墨,理弦歌,修容指拭,以次宴集。若举子之望吉锁院。承平盛事,白下人至今称之。”明代后期,是个相当物质的时代,据陈登原《国史旧闻》:“明人诗社,所以较前世更为发达,一,有巨子为之室主;二,富贵家例多好事;三,能文者矜文好奇,于是此踵彼效,辈起更多。”看来,当时这种文学社团盛行大江南北,甚至还搞大奖赛什么的。据《明史》:“诗胜者辄有厚赠,临川饶介,为元淮南行省参政,豪于诗,自称醉樵。尝集大名士,赋《醉樵歌》,张简诗第一,赠黄金一饼,高启次之,白金三斤,次杨基,犹赠一镒。”

通常是这样,物质多了,精神就少,可想而知,在这样一个名利是非场中,文人们会是一个什么德行了?金饼多重,不得而知,三斤白银,价值不菲,一镒银锭,至少也值千儿八百。以今观古,那些得不着奖的诗人,眼睛真要黑一大块了。所以,对于文人来讲,说豁达,容易;做到豁达,就不容易;而具有超越时空的豁达精神,将名利视为过眼浮云,则更不容易。中国文人,都自封清高,其实名之大小,位之高低,利之多少,得之厚薄,在乎得要死,计较得要命,并不是很能想得开的。

作家有如月球,你很容易看到他的正面,而很不容易看到他的背面,所以,那些表面文章,嘴上花活,那是信不得的。

说到底,一个名,一个利,这才是中国文人的生命线。

明代复古派“后七子”中的谢榛(1495—1575),与其诗友们浮沉文坛的故事。虽然已是相距遥远的事情,但昨日之儒林,今天的文坛,在文人相轻这一点上,不能豁达,或者,不肯豁达,应该说大体上是差不多的。

说到“后七子”,查文学史,通常系指明嘉靖、隆庆年间的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吴国伦和徐中行等一个团契性质的诗人组合。但这个诗社最早发起者,却是不在其列的李伯承。“伯承未第时,诗名籍甚齐鲁间,先于李于鳞(即李攀龙),通籍后,结诗社于长安,元美(王世贞)实扳附之,又为介元美于于鳞。嘉靖七子之社,伯承实为若敖蚡冒。其后王、李名成,而伯承左官薄落,五子七子之目,遂皆不及。伯承晚岁,少年若以片言挑之,往往怒目啮齿,不欢而罢。”(《列朝诗集》)

这位诗社首创元老,也是最初被踢出局的,飙升得快,下沉得也快,连他自己也措不及防。由此可知,古人多君子之风,但古代的文人,却未必,小人成性者谅不比今人要少。

第一,李攀龙和王世贞也太不够意思,你二位羽毛尚未丰满时,得以人五人六地进入这样层次的诗人沙龙,靠谁?等到名气有了,知名度高了,一掉屁股,将这位引见者一脚蹬了。不领情,还只罢了,搞了一次“苦迭打”,将诗社原先的组织者李伯承,生给政变掉了。

第二,这位被人家无情抛弃的李伯承,也太想不开。老到一把年纪,还耿耿于怀,也太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了。至于嘛,不带你玩,你就不玩,也不影响吃饭拉屎;再说,他们玩他们的,你也可以玩你的,未必不能自得其乐。至于一提往事,金刚怒目,血压上升吗?

所以,无论李攀龙、王世贞,无论李伯承,都有不够豁达之嫌,世界有多大,文坛就有多大,不一定非扎堆,非聚义,非歃血为盟,非拉这个打那个,才觉得活得有意思的。

好了,李伯承出局,回到山东济南游千佛山,赏大明湖去了。这两位,也就是李攀龙、王世贞,琢磨着下一步,该把谢榛从诗社里“开”了。谁红谁紫,谁灰谁黑,谁上谁下,谁来谁去,正是这种无聊而又无趣的文人自戕,构成中外古今文坛的热闹话题。

说到谢榛,我认为,他是一个既快活又不甚快活,既豁达又不甚豁达的诗人。一般讲,豁达,就能快活,不豁达,也就不能快活。因为,他有两个常常使他不能快活和不能豁达的遗憾,一是他生理上的弱点,“眇一目”(《明史》);二是他心理上的弱点,“以布衣结牛耳”(《列朝诗集》),这样,形象上的差一点和学历上的差一点,他也就无法彻底的豁达和完全的快活起来。

我对明诗所知甚少,但在“后七子”中,王世贞稍有一点灵韵外,就比较欣赏这位老戴墨镜的谢先生了。因为他的文学观点,要比强烈复古的李攀龙,来得宽泛些;凡在文学观点上,持“套中人”的紧闭自锁政策,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还不许别人按照自己所选择的方式活,是最遭人恨的。

谢榛的诗,稍有生气,因为他能够容忍异己,不那么一条道走到黑。固然,他也复古,这是前、后七子一以贯之的主张,但他不像李攀龙那样绝对,“文必西汉,诗必盛唐”,也不像王世贞那样设限,“大历以后书勿读”,谢榛要放得开些,他明白,文学是不能太过拘束的,一定要这样,而不要那样,必这样不可,而那样则不可,对于文学的发展,肯定不是坦途。

明代文坛,派系林立,经常洗牌,重新组合,所以,升沉频繁,变化匆促。昨日还兴冲冲的文人,一朝离开那把交椅,就没精打采,像霜打似的蔫了;前一阵不见经传的文人,因缘际会,这一阵红得发紫,竟也能指点文坛,领袖群伦。有的人,狗屁不是,文集出了好几大卷。有的人,学富五车,只能坐冷板凳。高下之分,前后之别,宠辱之异,爱憎之变,遂构成文坛的一年到头没完没了的是是非非,长长短短。

明朝中叶的诗文流派。前七子指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而以李、何为首,活跃于弘治、正德间。后七子指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而以李、王为首,活跃于嘉靖、隆庆间。他们对于诗文的见解大体一致,即强调“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主张复古,而且到了不可理喻的顽固程度。

在文学活动中,切忌绝对地主张什么,实行什么,中国文人好拉小圈子,一旦团契化地要推广什么,贯彻什么,那就必然走进死胡同。这使人想起俄国作家克雷洛夫的寓言《杰米扬的汤》:虽然,他和他老伴烧的汤里,有鲈鱼片,有肚片,有鲟鱼片,并不难喝,但一碗一碗地非要客人老福卡喝,喝到倒胃口了,还给他不住地端上来,这就实在不敢恭维。无奈的老福卡,只好夺门而出,落荒而走。

如果这个主义,那个方法,这个风格,那个流派,强要人家接受的,只不过是一盆泔水,那该怎么办呢?所以,老农的一句“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地呢”,便是对这班文学教师爷的最好态度。

但是,此公的两大弱点,使他尴尬,“眇一目”,尚可配一副墨镜遮掩。不过,嘉靖朝,北京城里有验光配镜之店肆吗?我怀疑。因此,他只能倚仗自己的诗名,做出独

眼龙常有的自负神气,徜徉于京都长安。但这表面的自信,也难掩其内心的虚怯,在科举年代里,一个读书人,还是个声名大振的诗人,竟然没进过学,没应过试,是一个无缘于黉门的白衣秀士,这日子不好过。生活在上流社会,不是达官贵人,就是文化精英,你可以用“布衣”自傲,人家却要把你当“白丁”看待,你也只好没脾气。因此,他在这个圈子里面,确实有点抬不起头来。

谢榛实力雄厚,比那个气回山东的李伯承要神气些,一,年纪居长;二,成名较早;三,创社元老;四,估计他颇有公关能力,能够拉来一些赞助,能够在前门外某家酒楼,开个新诗朗诵会,找几个歌星到场助兴,能够在厂甸某家书铺,来个签名售书,找八大胡同的名妓站场,这点银两,他口袋里是拿得出来的。

所以,李伯承走后,他顺理成章当了社长和法人代表,那时不用选举,几个人一合计也就行了,估计王世贞一开始会依附于他,王虽是世家子弟,可他年轻时,因为反对权奸严嵩,而弄得老父系狱,冤屈难伸那刻,在诗社早期活动中,其实是个小角色。

但好景不长,马上受到李攀龙的排揎,这个其实也是贫寒出身的诗人,由于系正途熬到这份功名,是个有级别的厅局干部,很看不上一没文凭,二没职称,三没职务的谢榛和他的江湖气。加之谢榛时不时地对他的作品指指点点,倚老卖老,口无遮拦,他很恼火,一气之下,愤而与之绝交。王世贞马上掉头站在李攀龙一边,也对谢榛加以摈斥,于是,兴味索然的他,西走秦、晋,再游燕、赵,遂不知所终地客死于出游途中的河北大名。

“奈何君子交,中途相弃置”,谢榛的这个感喟,既是自绝,更是自弃。我在想,此公最后的抉择,更多是对于文坛的厌倦,倒具有一点豁达的意思了。

《列朝诗集·谢山人茂秦传》:“济南李于麟,吴郡王元美,结社燕市,茂秦以布衣结牛耳。时人论五子诗,首茂秦而于麟次之。既而于麟之名益盛,茂秦与论文,颇相飧责,于麟贻书绝交。元美诸人,咸右于麟,交口以排茂秦,削其名于五子七子之列。茂秦有杂感寄都门旧知曰:‘奈何君子交,中途相弃置。’即为于麟隙末作也。”

元美,即王世贞,在文学上可称大师,在为人上却绝对不够君子。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一书中,提到他以与张居正同年考中进士的情分,向其求官,“一心想做尚书,多次主动向张居正表示亲近,替他的父母作寿序,又赠送了许多礼物,包括一件极为名贵的古人法书。但是张居正却无动于衷,反而写信给王世贞,说什么‘人才见忌,自古忆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前两句恭维,其后则把王比作脆弱而不堪使用的武器看待。王世贞当然不曾忘记这段羞辱,他日后为他同年作《张公居正传》时,也就以牙还牙,行间字里,酸辣兼备。”

因此,与这样一个权欲极强,官瘾十足,见风使舵,事大凌弱的诗人共事,谢茂秦是不会很开心的。

作为“后七子”的第一首领李攀龙,也是谢榛难以相处的人物。此人的领袖欲太强,总觉得自己才高学广,无所不擅,在文学上,复古成癖,“高自位置,矜视侪辈,诗自天宝以下,文自西汉以降,誓不污其毫素”,所以,他的诗一乏灵韵,二乏精神,其实是个志大才疏,不安于位,老想搞地震的人物。同时代的人也对他多有“抉摘”的。连王世贞也认为:“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者,则似临摹帖耳。”

一个只能像描红临帖,少有生气,缺乏想象,难得精神的诗人,非要把谢榛压下去,也真是令人气短。

看来,为名作家,却无名作品,有高位置,却无广为人知的文学声望,古已有之。读者只记住了他的官位,却记不住他写了哪些诗篇。凡这类作家和诗人,都自我感觉良好,而且从来不会脸红,真了不起。不过,他有一首写谢榛的诗,题为《初春元美席上赠谢茂秦得关字》,倒还可读,而且可以看到他与谢榛没有全“掰”之前,一些还算融洽的情景。

凤城杨柳又堪攀,谢朓西园未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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