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看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十七卷)随笔8:天下文人 > 老夫聊发少年狂——文人的狂狷

老夫聊发少年狂——文人的狂狷

此句出自苏轼的词《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据《东坡词编年笺证》:此词作于熙宁八年(1075)苏轼知密州时。“冬,祭常山回,与同官习射放鹰。”那年他三十九岁,自称老夫,看来,狂得可以,狷得也可以。

狂和狷,是一回事,但也不完全是一回事。“牵黄擎苍,千骑卷平冈”,是狂的外在表现;“酒酣胸胆”鬓霜“何妨”,是狷的内心状态。前者是别人眼中的他,后者是灵魂深处的自己。所以,狂和放连用,狷和独不分。放者,放肆也,放纵也,放浪也;独者,独立也,独特也,独行也。文人的狂狷,说到底,是追求不同凡响。如果堕落到与别人“无差别境界”之日,也就是这个文人的完蛋之时。

在文学史上,文人的狂狷,基其成就,系其声望,受制约于时代,得成功于历史,但活得通常不会很痛快。因为现实世界,芸芸众生,都习惯于成品化的生活,习惯于模块化的思想,习惯于队列化的秩序,习惯于饲养化的公平,便很不能忍受异端。所以,对文人来说,狂狷,是一种需要付出代价的高消费。

凡文人,其性格特征之一的狂狷,最为非文人所关切。

大多数非文人,也许并不认可,但通常都能接受这个现实,因为,在老百姓看来,文人的狂,是理所应当的。而文化人、读书人,对此也是无所谓的。

鲁迅先生对于魏晋时期文人的狂狷,持一种很宽容,甚至赞赏的态度,尤其对于带头狂狷的阮籍和嵇康,抱有好感。所以,这世界上的文人,狂者多;不狂者少,绝对不狂心如止水者,几乎没有。因此,狂,也就成了文人的标志特色。

鲁迅一生除写作外,研究过许多中国文人及其作品,多有著述。但下工夫最多,花时间最长,剔微钩沉,缮写誊抄,就是他刚到北平教育部当佥事,住在绍兴会馆,亲自辑校的《嵇康集》。他认为:“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很激昂慷慨,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由此看鲁迅更倾向嵇康。他对这位魏晋文人,既是衷心的敬佩,更是精神的向慕,才一字一句地校勘出这部古籍,传世永存。

不过,在中国,太过正经的道学先生,如鲁迅小说《肥皂》中的四铭先生,对于这种文人的性格特征,反感、抵触、看不惯、很恼火的。其实,大多数文人的狂,不妨碍别人,也则罢了。因为狂是文人膨胀的结果,是成就感难以抑制的发泄,只要对别人不构成观瞻上的不舒服,感觉上的不自在,心理上的不抵触,精神上的不讨厌,我们没有理由不允许人家自我感觉良好。因为良好而狂一下,狂两下,甚至狂三下,都是情有可原。第一,无伤大雅;第二,无可厚非。不必马上把眼睛立起来,面皮紧起来,像灶王爷那样严肃无比。我始终认为,在地球上,每个人,只要能够管好自己,马上就会实现世界大同。问题在于这些灶王爷,总是要管别人的事,总是要让别人按他的意旨去做什么,不做什么,说什么,不说什么。于是,出现矛盾、分歧;于是,出现对立、斗争;于是,出现胜负、成败;于是,出现仇恨、死敌。

中国有着数千年的封建社会史,涌现出来许多优秀的文人,同时,也产生出来更多的灶王爷。这些道学先生,有点像日本农民种西瓜那样,为了运输装载的便利,非要把本来圆形的西瓜,硬憋在方形的盒子里,让它长得方方正正,整齐划一。这些灶王爷,一代一代,一朝一朝,就将文人的“精气神”桎梏如方西瓜似的,自敛,自锁,自囿,自封。想来想去,数千年来,孔夫子《论语·颜渊》所说过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四勿”,就是把中国人,尤其中国文人的思想和行为捆绑起来的戒条。

因此之故,我对于时下有些道德狂提倡小孩子读经,非常反感。我不禁想,若是四书五经回潮,子曰诗云泛滥,那些先行者们干吗要进行一次五四运动呢?

对文人而言,若笃信孔夫子的“四勿”,成天起承转合,只能写八股文,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想也别想。即使写出来,绝对有一股木乃伊味。而木乃伊,大概是最具代表性的“四勿”样板。文人在这种盒子里,去圆就方,循规蹈矩,削足适履,按部就班,恐怕也就无以为文了。其实孔夫子的原意,并不要求大家做木乃伊,而是他的学生颜回问他:如何才能做到“克己复礼”?老夫子才想到形而上的东西,对这些晚辈来讲,大概难以把握真谛,但是,端肃自己的言行,制约个人的欲望,总是能够逐渐做起来的吧?于是,颜回拍拍脑袋说,老师,我明白了,实施“四勿”,方可“克己复礼”,是不是?老夫子很高兴,觉得孺子可教。这种本质上属于师生之间道德修养的方法探讨,到了历代封建统治者手里,却成了箝制老百姓思想的得力工具。在中国,什么事情就怕绝对,就怕极端,就怕过头,就怕大张旗鼓,加上道学先生拿住这“四勿”,所谓“拉大旗作虎皮”来对付知识分子,就起到了使西瓜由圆成方的成长盒作用。

清代思想家颜元说过:“秦火之后,汉儒掇拾遗文,遂误为训诂之学,晋人又诬为清谈,汉唐又流为佛老,至宋而加甚矣。仆尝有言,训诂、清谈、禅宗、乡愿,有一皆足以惑世诬民,而宋人兼之,乌得不晦圣道误苍生至此也!仆窃谓其祸甚于杨墨,烈于嬴秦。每一念及,辄为太息流涕,甚则痛哭!”他对于提倡《四书》,鼓吹礼教的宋儒朱熹,极为反感:“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为之也。”(《朱子语类评》)让小孩读经,大有居心不良之嫌,真还不如让小学生书包瘦身,家庭作业减少,更有助于成长发育呢!

这也是觉悟的中国知识分子,发起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的原因。因此,如今再拾儒学,张扬孔孟,会不会又把封建礼教,程朱理学的沉渣,重新从泔水缸里搅拌上来,真是很令人感到寒栗不已的。

大概在五四运动以后不久,1925年,在湖南的毛泽东写了《沁园春》一词,那年他三十二岁,这首早年的诗,很有振臂一呼,呐喊自由的浪漫主义色彩。其中“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句,更道出知识分子奋斗追求的紧迫感。“方遒”,用白话来说,就是“来劲”,按诗意推论,“方遒”对意气风发的“书生”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么,文人的“方遒”,也就是“来劲”,则更属理所当然了。文人的来劲,在非文人看来,就属于“狂狷”了。其实,这首词中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在当年的道学先生眼里,肯定是百分之百地“狂狷”了。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讲到在中国文学史上汉代末年的狂狷,“在党锢之祸以前,凡党中人都自命清流,不过讲‘清’讲得太过,便成固执,所以在汉末,清流的举动有时便非常可笑了。……深知此弊的曹操要起来反对这种习气,力倡通脱。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多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自曹操起,到曹丕、曹植、曹睿,鲁迅先生总结成为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他认为:“汉末、魏初的文章,可说是:‘清峻,通脱,华丽,壮大。’”大概文学运动的发展规律,也是循着“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原则。曹操的“尚通脱”,与他以前,以后的统治者,让圆西瓜长成方西瓜的出发点不同,结果当然也就不同。试想,任何一个蛮正常、蛮自然的中国文人,其禀赋,其脾胃,其意趣,其蕴涵,在盒子里,被拘束,被收缩,被制约,被扭偏;不在盒子里,能延展,能舒放,能开拓,能自在,肯定会有迥然相异的差别。这差别,表现在文章之外,便是魏晋文人的狂狷。

文人作为一个自觉的,不再视自己为奴仆的人,在精神上获得解放,在心境上有所飞跃,不再臣服于谁,不再附属于谁,这一步,这一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曹操给改变了的。这当中也包括曹丕、曹植,也就是文学史惯称的“三曹”的共同努力,从此,中国就有了两种文人,一种是御用的,一种是非御用的。当然,非御用的不见得不可以转为御用,同样,御用的也会丢掉皇家的饭碗而非御用;反过来,在野的不见得不想在朝,吃香喝辣,同样,在廊庙里脑满肠肥之后,想要一份山林野趣的清名令誉,也说不定。所以,有这两种文人出现,是好事情,但他们之间,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非泾渭分明的格局。

由于三曹,中国有文学以来,开始出现体制外文人,有别于官方的、主流的、正统的、在朝言朝的体制内文人,实在是文学的大进步。有了这种不一定听命君主,不一定奉旨写作,与统治

集团意识形态大相径庭的,具有相对程度上能够自由创作的文人,对于文学的繁荣和发展,肯定会起到促进和推动的作用。这是公元196年,东汉献帝建安年间出现的文学盛况,故名之曰“建安文学”,其代表人物,又称“建安七子”。

曹操,虽然他有时杀害文人,名声不佳,但他有时也能容忍文人,在不危及到他的统治威权下,给文人较多的选择余地,较大的活动空间,造成建安文学的辉煌。而且,曹孟德不像汉武帝那样,把司马相如、司马迁,当作可以呼来叱去的狗那样对待,而是在矛盾没有激化到必须镇压才能解决问题时,还是能够平心静气与孔融、杨修之流探讨文学,甚至开个玩笑什么的。将他们当作人,当作文人,而不是部属、下级、听差、茶房,在封建王朝中,这样的统治者,敢于突破流俗之所轻,敢于改变周秦以来视文人为末流的观点,真是了不起。

狂狷,有两种,一是可以接受的狂狷,在太正经的人看来,或可谓之“轻狂”、“张狂”的狂狷;一是不可以接受的狂狷,属于的的确确的“傻狂”、“猖狂”,在统治者眼里划入“疯狂”,“丧心病狂”的狂狷。说到这里,你不能不感慨曹操的厉害,鲁迅就很崇拜他,他声明:“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因为这位统治者,既能把狂狷从魔瓶里释放出来,也有办法将文人的这种性格,收拾得干净彻底。

典型的例子,便是祢衡和孔融两位“狂”得可以,“狷”得更可以的文人。

汉末,平原德州的祢衡,史称他“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尚气”,亢奋浮躁,“刚傲”,盛气凌人,“矫时”,针砭是非,“慢物”,刚愎自任,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的评价。一个人养成这样难以恭维的毛病,便不大容易得到别人的尊敬了。这位年轻才子,自视甚高。“建安初,来游许下。始达颍川,乃阴怀一刺,既而无所之适,至于无刺字漫灭。”

古代的“刺”,即今日之名片。汉代造纸业处于始创阶段,极精贵,祢衡怀里揣着的这“刺”,其实就是一块刻有自己名姓、籍贯、学业、履历的竹简。但是,有得狂的狂,或许还会为人所重,无得狂的狂,便不会有人买账了。他到处送“刺”,可没有人接受。这块竹简,老是派不上用场,也就休想当时许都的政府机关,文教团体,能给他安排一个位置了。可“刺”老是在口袋里揣着,刻上去的字迹,都快磨蚀到辨别不出来了。这位年轻人既很失落,又很郁闷,长时间的失落和郁闷,就憋出一肚子火气。

宋·孔平仲《孔氏谈苑·名刺门状》载:“古者未有纸,削竹以书姓名,故谓之刺;后以纸书,故谓之名纸。”明·张萱《疑耀·拜帖不古》里提到:“余阅一小说,古人书启往来,及姓名相通,皆以竹木为之,所谓刺也。”清·赵翼《陔余丛考·名帖》也说:“古昔削木以书姓名,故谓之刺,后世以纸书,谓之名帖。”古人用刺,还有一点输诚纳款之意。《梁书·江淹传》载:“永元中,崔慧景举兵围京城,衣冠悉投名刺,淹称疾不往。”祢衡也是低姿态来到许都,可老碰钉子,老被拒之门外,也很让他败兴,于是,就索性边缘化,与主流唱开对台戏了。

有火,就要发作,而且是大发作,击鼓骂曹,这是中国文人史的惟一。只此一例,再无第二。

如果在唐朝,还是这个祢衡的话,顶多对圣明的天子,发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怨而不怒”的呻吟,打死他也不敢击鼓。

如果在清朝,如果仍旧是这个祢衡,只能“臣罪当诛兮”地诚惶诚恐跪在丹墀之下,磕头如捣蒜口号“吾皇万岁万万岁”,别说击鼓,连想都不敢想的。

呜呼,五千年来,中国文人的性格,在孔夫子的“四勿”调教下,到了辛亥革命前夕,基本上都成为循规蹈矩的方西瓜矣!这也只能说是历史的进步,文人的进化了。

祢衡若在今天,很可能在省市作协有份固定收入,外加出书版税,日子应该过得去,不算殷实,但绝不至有冻馁之虞。可在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民生凋零,他的家乡遍地饿莩,哪里养得起一个作家,便来到天子脚下,想谋份差使,混个公职,有朝廷俸禄可吃。虽然要求也并不高,但当时曹操政权刚刚创建,百废待兴,虽然也在网罗文人雅士,可他属于有才无名的后辈,谁知道他是老几啊,有关部门不一定好好安排接待,到处碰壁,这火也就越憋越大。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