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雪(番外)
我的名字叫赵絮雪。
宁梧只知道我叫絮雪,却从来不知道我姓赵。宁梧在他没有踏出修罗场之前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姓氏,或许他出了修罗场成为夜狼之主后知道了,因为夙流倾国的时候,我看见他站在城池下,满目的哀凉。
我姓赵,夙流的国姓。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婢子,国主**,继而有了我。我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公主该有安逸与尊贵,而我却要承担着一个公主该有的责任。
因为母亲地位的下贱,我出生后,并不能如国主的其他女儿一般。国主虽给了母亲一个安身之所,却没有给我们立命的资本,宫里面的宫人大多都是当我们与他们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生活过得都不如他们。
因为母亲被他们说成是勾引国主的贱人。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夙流的国主,也是我在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再见便是在我死了之后,夙流倾国的时候,我看见他在城破之后那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国主将我和母亲丢在一处,遗忘了五年。本以为,他的到来我可以过得好些,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有比做婢子更为艰苦的事情。
因为我生在柳絮风扬的日子,所以国主赐名“絮雪”。那一日,他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国主,他用他温暖的大手拉着我冰冷枯槁的小手,一步步走上王座,从此我便成了夙流的高阳公主。
“高阳”是我的封号,有“高阳凌空,无有霾蔽”之意。那个时候,我太小,只觉得这个封号好听,却不知道国主将其赐予我的意义。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只做过一天公主的公主,而我就是,我想我应该被载入历史的,让历史铭记这不幸的奇事。可惜,我这个只做过一天公主的公主,委实分量太轻,夙流国的史册里面我也只能以一句话的形式出现,莫说是整个西云历史。
后来,夙流倾国之后,夙流的那些史书皆被弗沧军队给焚烧旦尽了,我连一句话都没有流传下来。
那个时候,天下大战正在酝酿之中,夙流岛国,被洵夏与弗沧交互争抢,国主被夹在中间,左右摆动,却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的。
那个时候,国主大概是想要摆脱这样的困境,欲使夙流远离中原的纷争。夙流国没有什么强盛的力量,恰逢当时夜狼秘密向天下招人,国主便生了一个念头,他是想借助夜狼的实力来保全夙流的稳定。
于是,她在他所有的子女中选中了我,赐名“絮雪”,封号“高阳”。由此可见,他待我寄以了厚望,他希望我能够为夙流带来强盛的力量,从而给他的天下驱散阴霾,带来光明。
在国主没有赐予封号之前,我只是一个下等婢子,婢子中的婢子,处处遭人白眼的那种。我与母亲的生活过得十分不易,世态炎凉,母亲能将我养活已算是不错,自然是不指望她把我养得白白净净的。
说实话,我委实没有公主的命,即便是国主赐予了我封号,给了我上等绸缎做成的衣裳,我依旧成不了枝头的凤凰。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穿上公主服饰的时候,柱子背后依旧有人在说我是个丑姑娘。
不过,夙流的祭司却不是这样说的。
恩,夙流的祭司,迄今为止我依旧认为他是个神棍,断断不能与弗沧的黎先生作比。
那一日,祭司摸着我的手,凝视我许久,方才对我下了一个比较好的结论:公主絮雪,眉目清冷,气质华贵,必如高阳悬空,拂照我夙流安泰。公主高阳,虽貌不惊人,体魄瘦弱,却身体康健,骨骼惊奇,必可闯过天险,平安归来。
很显然,这个神棍在骗人,因为事实证明,我并没有活着走出夜狼的修罗场,根本不可能“如高阳悬空,拂照夙流安泰”。
那个时候我不懂,当真以为祭司是在夸我。如今想想,还是“丑姑娘”比较中听,虽是伤人,却是实话。
因着祭司这样的预言,我很荣幸地做了一天夙流的公主。那一天,我穿上了锦缎,我吃上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美食,恩,做公主的,委实很气派。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日之后,我从此被送进了地狱,躺在了血泊里面,只此一生都没能走出那里的黑暗。
被送走的时候,国主赠与我了一柄宝剑,它的名字叫“承影”,后来听说此剑乃是天下名剑,可与画影媲美。开始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名剑到底与普通的剑有何区别,当我拿着剑第一次伤人之后,我彻底发现此剑被誉之为名剑,果然名不虚传。
因为那个被我砍了一剑的人,他的手臂从此废了,而那一剑的威势却根本不足以废去他的一条臂膀。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这柄承影剑本身带着威势。
如今想来,夙流的国主,也就是我的父亲,他大概心里面多多少少也是顾及到我吧,是以才会将那样一柄绝世的好剑配予我,只是可惜,我终究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是的,我被送去夜狼是有期望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白狼令,我出现在那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白狼令。父王说:雪儿,你一定要拿到它,拿到它你就可以回来见到父亲和母亲了。
父王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目含笑,完全没有一个国主的威严,暖暖的笑意,照得我的心都暖起来了。是以,我知道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但是我不知道,这个东西需要我赌上自己的命。
第一次见到宁梧的时候,是我在夜狼的修罗场里面待了整整一年,也就是说我是比宁梧早了一年进入夜狼的。
因为自幼活得卑微,是以我记事的时间要比寻常的孩子早一些。
我清楚地记得宁梧第一天来到夜狼时候的样子,极小的模样,粉嘟嘟的小脸,那模样当真是生得极美的。我敢肯定,他是我生前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当然,我不排除在我死后我也真的再次惊叹过天下第一美人的容色。
我比宁梧长了两岁,四岁之前的他应该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的,上好的穿着打扮,圆润娇嫩的小身段,当真是极小的身段,他连跑路都跑不稳。他第一次见到我,不怕死地拉着我的手,仰着脑袋唤我“姐姐”。那个时候,他眼里的神色干净极致,天真得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教习的师父说:从此他便是你的伙伴了。
于是,在我短暂的十六年中,我与他相处了十年。我见证了他从一个单纯热情的稚子,一步步演变成冷漠冷清的少年。
记得他刚来的头一年里面,特别爱哭,许是以前根本没有受过一丝丝的苦。是以,只要稍稍受伤,他便会视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样子的他,整得教习师父也头大。
只是,日子久了,无人去心疼他,甚至无人去搭理他,他也便学着不再哭泣。他慢慢地不会忽地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但是,他总是会在无人的时候拉着我的衣襟狠狠地擦鼻涕。然后有些无赖地黏着我,指使我给他处理伤口。
他能依赖的也只有我这个日日夜夜待在他身侧的阿姐。
当然,那个时候我自然也是不太搭理他的。只是,他那粉嘟嘟的模样,眼里瞒着委屈,就这样怔怔地一瞬不瞬地望着你,他一望能够望到半夜,我也终究有受不住的时候。
终归是他得逞的次数比较多,只此,我便是意识到这个孩子很坏,却也很聪明。而我,若是想要从这里活着走出去,必须有这样一位伙伴,这是极好的。
然而,终究也是他太过聪明了。一年之后,我便是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这孩子身上的变化。他不再哭了,甚至不会再拉着我的衣襟于私下里偷偷地擦鼻子,每次受伤,他都会狠狠地咬着牙关,倔强地昂着他高贵的头颅,一声不吭。
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也便意识到他与我一样是被家人给抛弃了,是以他眼里的纯真一点点地消失旦尽,阴霾一点点地拢进眼底,最后幽深得连我都有些害怕他。
虽然我说我见证了这个男子的成长,可是若是要说这个男子到底是何事改变的,我也说不清楚。
他的改变仿似于一夜之间,一夜之间,他敛尽了光彩敛尽了热情,他开始沉默着,一直沉默着。他
总是敛着眼帘,一个人静静地在一处,不愿意在与周侧的人有任何来往,甚至是我,他似乎都不再愿意抬抬眼皮多看一眼。
而我,却不经意间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这一落便再也没有移开过。
是的,我竟然会爱上了这个比我小的少年,这一点即使我自己都为之惊悚,却又不得不承认。
我爱他,我很确定。
但是,我的爱必须不动声色。因为我知道,这个男子早在他沉默只是便是失去了“信任”这种东西。在以后的岁月里面,我看手上不断染着鲜血,我们冷眼望着那些曾经的好友,抑或是情人相互背叛、相互伤害,极尽了一切手段,终究是你死我活。
我们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我唯一不让我的感情受到玷污的方法便是不动声色地爱下去。
是以,我爱他,而他却一直不知道。
我爱他,并不曾因为我爱他而是我们之间熟络起来,反是更沉默了几分。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话,最多也不过是谈论如何应敌,那也不过是一两句的交谈,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冷冷开口,淡淡回答,没有任何情绪。
我与宁梧之间很有默契,毕竟是从小便在一起生活的,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每每他一个眼神,我便能知道他要做什么,或者是他希望我如何配合他。是以,我们每次都赢得很漂亮。
慢慢地,我们都意识到对方极有可能成为自己最大的障碍。于是,我们在一边极力配合的同时,又相互提防着。是的,我们相互提防着。我知道他一直都防着我,因为我的目标便是白狼令,而唯一能够威胁到我的,也便只有他。
我也是防着他的,我怕他会杀我,他的杀念从不间断,我有时候真的很害怕他会突然向我下手。因为,若是他向我下手,我不敢确定我会不会还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确定我到底想要什么。
真正决定选择他,是在参加角逐的前一个晚上。
一如以往,他静静地坐在一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他敛着眉目,好看的长睫掩去了眼下的神色,烛火明灭变幻,我看不清他的眸色。
那一刻,我忽的意识到,我应该在这个少年的生命里留下些什么,那是我唯一爱的人。
在那之前,我的国主曾今传过话来,告诉我,我的母亲已然去世,而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我能够那大白狼令。我知道,国主是想用母亲的意愿来**我,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母亲去了,在那片国土之上再也没有了我想再见到的人。
是以,国主的这一计策,算是彻底失败了。
而我之所以还一直停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要陪着那个少年。
在我没有爱上那个少年之前,我心里只有白狼令。因着长年的执着,我时常徘徊在白狼令与宁梧之间。
我曾经想要放弃过白狼令,可是在报名参与角逐之时,我忽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放弃,我必须进去陪着他一道杀戮。为了他,我必须活着,只有我活着,他才更有可能得到他想要的。
外人皆流传,夜狼乃是人世之上最为强悍庞大的杀手组织,里面出来的杀人都是西云大陆顶尖的高手。殊不知,那些有命奔走在西云之上的夜狼杀手其实并非是夜狼里面最为强悍的人。身手比他们更为敏捷,武功比他们更为高深的杀手,大多都死在了夜狼的修罗场上。
每个人都想走上杀伐的巅峰,拿到那枚白狼令,几乎等于掌握了西云之上一切暗杀的力量。但凡有争心的强者都会参加那一场不定期的修罗杀戮之角逐,那一场角逐,最后活下来的只能有一个。
那个时候,我不可否认,宁梧是很强。可是,他终究也不是我的对手。而我却不能确定我是否是最强的,我更不能确定如果宁梧在这修罗上进行一轮一轮的杀戮,他是否够走到最后。
角逐白狼令主的时候,宁梧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很年轻,那个时候的他已是夜狼里面的佼佼者,很有前途。然而,却也因为他过于年轻,他的体力一直是我比较担心的事情。
我是想静静地陪着他走完他这注定杀戮的一生的。
可是,我终究不能如愿。
我的母亲已经死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父亲从来没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我不过是他用来追逐力量的一枚棋子,他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的生死,五岁之前没有,五岁之后也不过是因为看在白狼令的份上才认了我这个低贱的女儿。
我是夙流的高阳公主,然而,很可笑的是夙流一国却没有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也没有一个我真正放在心上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我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婢子,从来没有改变。所谓的“高阳公主”不过是扣在我头上的一顶可笑的桂冠,他们都想利用我。
而我,却因着他们的期望,挣扎在这个杀戮的战场上,染浸了一身的鲜血。
宁梧,那个少年,那个第一次到来便暖到我心坎的男子,是我这一辈子唯一在乎的人了。
我希望他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