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半盏清茶,薄雾袅袅。
“啪——”
方才掀了盖子,一朵槐花恰巧落入杯盏之中。
“诶,兄长,莫要拂去。”
苍堇云伸手欲拂去这落入杯盏之中的鲜红之色的槐花,却被纵兮拦下。苍堇云疑惑地望着纵兮,纵兮敛目浅浅笑道:“清香入内,可为这茶水增添几分味道。”
苍堇云了然一笑,这槐阳城的槐花确实乃是天下一奇。早些时候便是听得,这槐阳城的槐花一年之中有两次花期,尤为这夏末秋初之际,满城的槐花开尽了天下的鲜红,整个槐阳城都能氤氲出一层薄薄的绯色雾气。
如今一见,果然不负花都之名。
“兮弟说得甚是。”
苍堇云轻嗅杯盏之中的茶水,微敛着眉目,眉宇间静静地流淌出淡然的气质。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上的伤虽是在纵兮的调理下好得快了些,只是经历如此一劫,若要恢复先前的血气,还得用上些时日。
“这些年兮弟待在这里,委实受苦了。”苍堇云握上纵兮的手:“是为兄无能,不能与云清抗衡。”
纵兮望着苍堇云,浅浅地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淡淡的疏离,毕竟二十余年来,从来不曾亲昵,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这槐阳城是养人的好地方,这些年云清不动槐阳城,也算是给了我一方净土,谈不上吃苦,倒是享福得很。”纵兮眉目含笑,他微微敛着眼帘,里面是看不见的沧海蓝,幽深得骇人。
“兮弟……”苍堇云望着微微空握的手,有一霎的怔愣。然而,却也只是转瞬即逝。嘴角微微勾起些许的弧度,有些苦涩,早已因着时间的流逝,再回不去当年的温暖。
“云清或许是真待你好。”苍堇云握着手中的杯盏,淡淡的忧愁,却是弥散得浓郁。
纵兮的目色不动声色地一颤,他轻呷一口茶水,浅浅笑道:“或许。”
苍堇云的眉目间的阴霾深了深,云清或是真的待纵兮好,怕是纵兮会手下留情吧。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帝王之家的较量,兄弟之间的争夺,本就你死我活。
纵兮抬眼略略看了一眼对面的苍堇云,这个男子生得淡然,如玉生辉的模样,乍一看,断然不适合被卷进朝堂的尔虞我诈。只是,偏偏也就是这样一位温润公子,他凭着自己的智慧,在朝堂上站了多年。
他总是这般浅浅地笑,温柔地吐字。然而,这个人,却是一如云清的冷冽,每一步都是算计,每一步都是杀伐。
纵兮嘴角的笑意有些无奈,时至今日,这些都实属无奈,每一个人都要生存下去,何况是他苍堇云。若是要在云清的眼皮底下生存下去,要么做一个真正与世无争的庶出长子,要么就该比云清还要谨慎凌厉。
显然,这个从来都不曾愚昧的温润公子,必须走上一条危机四伏的诡谋之路。
“兄长是何时知道此事的。”纵兮放下茶盏,凝目望着苍堇云。
苍堇云敛了敛目色,他自是知道纵兮问的是何事。
“很小的时候便是知道的,母后从来不曾瞒过我。对于当年的事情,母后每每回想,皆是泪流满面。当年她实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后位,方才出此下策。这里面的缘由,我想也不必为兄多言,兮弟是能够揣摩得到的。”
纵兮握住杯盏的手指紧了紧,这其中的缘由自是可以清楚揣摩。当年他的父亲待他的母亲乃是盛宠,虽然后宫有多位夫人,宁蓝却是最得君心的。因为盛宠,是以招来了嫉妒。作为一个女子,做出一些事情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虽然为兄一直都知道,然而为兄却不能与你相认。云清他素来狠辣冷漠,若是知道我便是当年的孩子,因着我们兄弟二人的存在,他定是要赶尽杀绝的。是以,为兄这些年也只能暗中积累自己的力量,望有朝一日可以扳倒云清。然而,为兄终究是斗不过他,这些年的努力皆付诸东流了。”
苍堇云缓缓起身,负手而立。他微微仰面,目色清远而又凄楚。疏漏的月色拢在身上,生出浓浓的愁绪。
“啪——”
一朵槐花落在石桌之上,纵兮伸手拈了花朵放入杯盏之中,轻轻一吹漾起层层水纹,泛着疏漏的月光,折射出斑驳的华色。
纵兮抬头望了一眼背过身去的苍堇云,些许的月光落在温润的侧脸,沁出忧伤。因着角度的不便,掩去了这位如玉公子的神色,纵兮无法看清他的眉目。
“只是,为兄终究是负了母后的心思。”默了默,苍堇云微微颔首,将身后的忧伤加深些许。
纵兮挑了挑眉,想来,苍月柔可以告诉苍堇云这些,这么多年更是待他视如己出,其间定也是有要求的。云清说到底毕竟是她苍月柔的亲生子,无论待苍堇云有多好,她都是希望苍堇云不要威胁到云清的权势。
这些年,苍堇云虽然出色,表面上却并不曾与云清有王权上的冲突。虽然实际上云清早已猜到他苍堇云于暗中有着自己的势力,至少苍月柔是被瞒着的。
如今,苍堇云这么一逃,苍月柔定是会发现他竟然在私下培养着着自己的势力。这些年的疼爱终究是换来了一场赤.裸裸的背叛,作为母亲,虽不是亲生,终究是寒心的吧。
只是,这一场背叛绝对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中,无论有多少失望,她苍月柔都应该早已做好准备才是!
“兄长难道不怕负了母妃的心思?”纵兮再次呷了一口茶,嘴角的笑意略有些嘲讽,却又将无奈展现得淋漓尽致。
苍堇云怔了怔,只是一瞬便是明白纵兮的意思,随即浅浅地笑,莫大的苦涩自眉宇间流淌弥漫。当年终究是苍月柔对不起蓝夫人,无论苍月柔待他苍堇云有多好,皆不可能掩盖她当年的罪行!
只是,这几十年的感情,终归不是假的。要恨,恨不起来了。
“对于母妃的死,兄长难道不觉得有蹊跷?”纵兮放下茶盏,眼里的认真,此刻不加丝毫的掩饰。
默了默,苍堇云一声叹息,缓缓道:“兮弟,她终究是为兄的养母,有些事情纵使为兄有猜测,也不能不顾及这份情义。”
如此一言,说得甚为在理,堵得纵兮亦是愣了愣。随即,纵兮嘴角的笑意盛了盛,敛着眉目,不禁轻笑出声。
原来,苍月柔这些年对苍堇云所倾入的情感,真的是很管用。一段怀着愧疚的宠爱,甚至目的不纯的宠爱,到底是换来了苍堇云的顾忌。
或许到最后还能为他云清赢得最后的权柄呢!
“兄长说得甚是。”纵兮端起杯盏,一拂袖将杯中的茶水泼了出去,缓了缓,轻道:“这茶水凉了,任凭它如何清香,终究是不能再饮了。”
苍堇云一怔,目色黯淡下去。茶凉了伤身,感情凉了终究不能破镜重圆。既然走到这一步,云清既然已经逼迫至此,势必也是要踏出最后一步的。
“兮弟……”
“呵呵,”纵兮轻笑出声,缓缓起身:“万里河山不过是一场梦靥,兄长既然看淡了,那便淡了罢。”
这个如玉的公子,周身笼罩着朦胧的阴霾,他生得温润,非玩弄权术之人。然而,却生在朝堂,存亡之谋算皆要步步为营。
他不该立于朝堂。
纵兮敛着目色,早先他有揣测这位长兄或
许尚在人间。只是,他出现得如此突然,倒是有些措手不及。这一棋局的展开,纵兮并不曾把他正式放在棋盘之上,是以这一段结局因着他的出现,或许是要稍作改变的。
只是,对于荀漠,他云纵兮着实不想多做调整。他本就不在乎这天下,只是因着母妃方才有了这一场杀伐。杀伐过后,将由荀漠代替他云纵兮走完这一段战乱的岁月,荀漠是他早已选定的人。
他云纵兮欠着荀漠的太多,一个洵夏不足以还清他的那份情义。
但是,也只能如此了。
纵兮轻轻拂袖,缓步离去。不知道届时,身后的那位兄长,是否会为了那权柄而与他云纵兮反目成仇。
最好不要。
“兮弟……”苍堇云望着纵兮离去的背影,藏在袖间的十指缓缓扣紧,忽地唤住纵兮:“过些日子,我想回去看一看潇湘。”
纵兮驻了驻足,默了默,道:“好。”
只此一字,未再多言。
苍堇云因着纵兮的回复,紧扣的十指缓缓松开,眉目亦是渐渐舒展开来,嘴角扬起不可抑制的笑意。然而,他却是没有看到,举步离去的纵兮目色一沉再沉,幽蓝的眸光冷冽得骇人。
这个男子心心念念的皆是那个女子,而那个女子此刻正被云清软禁在京都的灵月塔塔顶。灵月塔高二十余丈,他一心想去见见那个女子,只是如何才能上得去这样的高度?!
纵兮蹙着眉,着实想不明白那个女子到底有何好,竟是让这个男子不惜一切也要见上一面。在那里,怕是云清早就等着他的到来吧……
只是,他终究是没有拒绝。不管那个女子好或者不好,只要是他爱着的,那么他这个做兄弟的应该成全。他只是想,若是子棠被他人软禁,他亦是会不顾一切代价去往那里。
将心比心罢了。
苍堇云浅浅地笑,如此便就够了。在朝堂上站了这么久,他自然知道纵兮的一个“好”字的分量。这不仅仅是应允了他的要求,更是保证了他此趟的安全!
云清终究是防不来他的,这个病弱的公子,在槐阳城一待便是近二十年。外人皆道他有龙阳之好,他仰慕着云清。只是,这一切果然只是一个幌子。这个男子的实力,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得到他的应允,是放心的。
苍堇云微微敛了敛眉目,只是,他一直想不通。这些年,云清待他可算是严防死守。然而,他又是如何能够避开云清这么多的耳目,甚至避开天下所有人的耳目?
这些年,怕是他过得真是不容易,这个槐阳城怕是天下第二个孤隐城,滴水不漏。接下来,是该出去走走,一身的伤,在床上躺了多天,恰恰逢上这槐花的盛季,真是庆幸,对上了时候。
“兮弟,”忽地,苍堇云唤住渐行渐远的纵兮,浅浅一笑:“子衿苑的那个女子是当年留下来的女子么?”
纵兮转身,淡淡地望入苍堇云的眼眸,无悲无喜,挽不起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