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看, 万岁爷同我说么?”珣贵人一步步向东暖阁,越想越觉得悬心,便扭过头问满福,“你们常在主子跟前伺候, 这两天没么闹心事儿吧?前朝……我们家……”
嫔妃最怕的, 就是娘家出纰漏。宫后妃们的阿玛兄弟, 几乎无一不为朝廷效力, 像前头尚皇后,就是因为受了家的牵连,才给废到外八庙的。
珣贵人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胆儿小,不出挑。事儿是往那头想,难免越想越害怕,到最后几乎把自己给吓着了。
满福见那模样,不好说么,只道:“小主儿别慌,主子找您说话,未必不是叙叙家常。前朝的事儿, 我们做奴才的不好妄议, 不过这程子并没听见您家有么消息。”说着一笑,“您知道的,在朝为官,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您只管进吧, 主子爷这么温和的人, 传您是您的面,您怎么倒怕呢。”
珣贵人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心就安定下来。迈进前殿后整了整仪容,站在东暖阁门前停住步子叫了声万岁爷,“奴才图佳氏,求见。”
头皇帝的声气儿依旧温暖平和,道一声进来,门站班的宫女向一旁掀起了门帘。
珣贵人吸了口气,迈进这精巧的次间,见皇帝穿一身月白云龙暗花袍子,腰间随意扣了条玉带,正站在案前翻看匣子的奏折。书案的料丝灯洒下柔和的光,皇帝人在其间,微微一回头,便有种家常式的温暖。
说万岁爷其人,莫说后宫诸多的嫔妃们,就连如今统领六宫的裕贵妃,恐怕看不透他。
说他严厉,他分明是这世最和善的人,对待谁都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仿佛和每个人都有过一段情。但说他随和,其实不是,他有人君之威,是高山是君父,是所有人赖以仰息的天。
这样的男人,总给人一种欲亲近,亲近不得的距离感。然而你见了他,又控制不住生出一种孺慕之情来,大概因为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引得人飞蛾扑火,是人之常情吧。
“奴才图佳氏,给万岁爷请安。”珣贵人敛神,抬手向蹲了个安。金砖地面朦胧倒映出颀长的身影,随意地应了声“起喀”,甚至赐了座。
皇帝还站着呢,珣贵人哪敢坐,便站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皇帝提起了笔,忙道:“奴才伺候主子爷笔墨。”
皇帝唔了声,淡淡一笑道不必,“有句御批改一改,用不着研墨。“顿了顿又道,“朕近来政务冗杂,顾不后宫,今儿翻你牌子,才想起懋嫔来,怀有身孕,朕没空瞧,近来怎么样?好不好?”
皇是位温情的天子,他对后宫嫔妃们没有突出的好,但时不时会关切一下。懋嫔如今因为有孕,已不需再在围房候着了,皇帝因珣贵人和同住一宫,顺便向珣贵人打听,不是多突兀的事儿。
珣贵人掖着手,仔细量了下,“奴才早前每日都给懋嫔娘娘请安,娘娘看着气『色』一向好,只是偶尔孕吐,拿酸梅子压一压,便缓解了。这程子倒和以前不大一样,说是人犯懒,想是月份渐渐大了,身子不便,咱们虽一个宫住着,不得懋嫔娘娘召见,不好随意登门请安。”
皇帝听了慢慢点头,“懋嫔这人旁的倒还不错,只是脾气急躁,你们随而居,难免受些委屈。”
一位帝王,能说这样贴的话,纵是句空话,叫人心头温暖。
珣贵人的唇角微微捺了下,见平时没少吃懋嫔的亏,不忙着诉苦,反而为永常在说了两句话。
“回主子万寿节大宴,永常在因和妃娘娘那只猫,被贵妃娘娘降了次,原以为最坏不过如此了,没想到懋嫔娘娘在储秀宫大闹了一通,说永常在是宫的人,丢了的脸,请贵妃娘娘,把遣到别的宫。永常在年纪小,没过事儿,吓得直哭,在懋嫔娘娘跟前磕头谢罪,脑门撞出那么大个包来,奴才瞧着,实在心酸得。不过懋嫔娘娘想是有的用意吧,永常在糊涂,是该好好长点记『性』才好,这么吓一吓,往后行事自然更熨帖些。只是……我想着娘娘毕竟身怀龙种,气『性』太大对龙种不好。再说有孕在身的人忌讳打打杀杀,次那个叫樱桃的小宫女因不留神撞了懋嫔娘娘一下,就被打得皮开肉烂,最后竟打死了。这种事儿到底不好,一条人命呢,就算不为自己,该为肚子的龙种积点德。”
珣贵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脸神情如光影移过窗屉子,透出瞬息万变的况味来。
其实何尝不知道,在皇面前应该收敛些,毕竟懋嫔怀着龙种,人家如今是后宫顶金贵的人儿呢。好些不满,好些苦楚,一旦破了口子,就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堵堵不住。
自己是个惯会做小伏低的,在储秀宫立足不易,更别说永常在了。年轻孩子品『性』单纯,受了懋嫔不知多少的气。像永常在当初封贵人时候,头照例有赏赐,那些赏赐为了疏通,大分都孝敬懋嫔了,确实换来了一时的太平。后来永常在不得宠,除了逢年过节大家都有的恩赏,再没有别的进项,懋嫔那头没东西贿赂了,人家就不给好脸子,横眼来竖眼的,全靠永常在心大,才凑合到今儿。
后宫妃嫔都是官宦人家姑娘,纵使娘家门庭不显赫,自小捧凤凰一样养到这么大。到了年纪,送进宫,被高了一级的嫔当孙子一样欺负,倘或家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世就有这么没天理的事儿,恶人格外的好运,竟怀了龙种。来孩子落地,是位阿哥,少不得母凭子贵再晋一,到时候们这些低位的嫔妃,在储秀宫的日子恐怕更难熬了……竟是不敢想,只有一步看一步。
皇帝听了的话,半晌未语,慢慢在案前踱步,隔了一会儿方问:“懋嫔多久请一次平安脉?”
珣贵人想了想道:“储秀宫不常请平安脉,懋嫔娘娘不信那些个,说自己身底子好,不愿意闻『药』味儿,忌惮太医给各宫看病,万一带了病气,反倒传进储秀宫来。”
皇帝一哂,“见并不关心孩子的长势。”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珣贵人斟酌了下道,“懋嫔娘娘的意是横竖龙胎在肚子,不论男女好坏都得生出来。反正如今吃得下睡得香,犯不着召太医,宁愿自己关起门来好好养着,说养好了,比么都强。”
皇帝牵了下唇角,曼声道:“看来朕是太过疏于关照后宫了,明儿处置完了政务,朕亲自瞧瞧。人总在储秀宫困着不是办法,该活动活动才好。”
珣贵人道是,“奴才回,就把这个好信儿转达懋嫔娘娘。”
才说完,隔着门帘听见外头太监叫了声“回事”。皇帝回头望,怀恩从门进来,虾着腰说:“回禀万岁爷,军机值房收到一封金川战事的战报,请万岁爷过瞧瞧。”
皇帝哦了声,打算移步出,忽然想起么重又站住了脚,在珣贵人殷殷期盼的目光回身道:“金川战事吃紧,朕军机值房,不知道多早晚回来。你别了,让他们打发人送你回吧。”说罢一提袍子,迈出了东暖阁。
珣贵人有些痴傻了,站在那直愣神,直到跟前宫女进搀扶,才醒过味儿来,“你看,这一说话,把侍寝都给说丢了……翠喜,我是不是说错了么,惹得皇不高兴了?”
翠喜能怎么说呢,只好宽解,“万岁爷是怕议政时候太长,让您白一场,倒不如早早儿歇下……主儿,咱们回吧。”
不回又能怎么样,反正养心殿是不容留下了。
满福挑来了一盏羊角灯,呵着腰道:“奴才送小主回储秀宫,小主儿请吧。”
于是珣贵人主仆跟着那盏灯笼的指引,在望不见尽头的夹道。仰头看看,天一线新月细得弦丝一样,『迷』『迷』滂滂挂在东方,和现在茫然的心境相像。
后来不知是怎么回储秀宫的,但一脚迈进宫门,就见懋嫔屋的大宫女如意从廊庑底下过。见回来,有些意外,快便转进宫门内通传了懋嫔。
珣贵人叹了口气,知道少不得还得应付懋嫔,眼下先向满福道了谢,说句有劳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