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上班,科长周敏莉把德子叫了去。
德子,大名叫徐德祥。在门口说:“车子一加好油,我马上要走的。”
“等等!”
“安排在那儿的同志,来电话说,有陌生面孔出现过,估计想动那窝藏的车。我得去看看情况,科长,有话等我回来再说吧!”他扭身要走。
“你给我站住!”科长是个女同胞,有时,往往缺少一点温柔,吼了。
这大概是经常发生的现象,德子也并不在乎。
“我是老虎,进来会把你吃了?”
他拿油丝擦着手上的油垢,走进屋里。“科长,你做做好事,这辆老爷车,是不是向上级申请报销算了,指着它办案,别活受罪了。”
“先不谈车!德子,你今天先别忙着办案。上头布置下来的一个紧急任务,电视台要来拍一部我们这个部门的片子!”
“总不会要请我去演那个神探亨特吧?”德子有一点幽默感。“亨特也捞不着好车,不过,他车再糟,也比我们这部老爷车强百倍!”
敏莉说:“你别做大头梦了。回头电视台来一个导演,一个编剧,一个男主角,一个女主角,也许还有一个制片吧?到我们这儿体验生活。上头点了名,让你负责!”
“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错——”
他哈哈了两声:“科长,你别开玩笑了!好容易找到这个窝点,准备钓鱼上钩,关键时刻,你让我陪他们玩!科长,你叫小米去吧!他跟电视台的人熟极了!”
“不行,上头定的。”
“好不容易有这线索,科长,你不抓破案率啦?”
“怎么不抓!再跟你说一遍,你照办你的案,不过,就是给你稍稍添些累赘,有五个旁观者而已。”她一笑,是那种看人家出洋相的笑。
德子跳了,“科长,也不该这样作弄人!我后头总有十只眼睛盯着,这算哪一国的破案法?”
敏莉给德子说了实话,当时,她听上级这样布置下来,也有些恼火。可是上头这样定了,她是一科之长,得不折不扣执行上级的任务。“好了,好了,德子,你别跳。领导相信你行,才这样安排的。这里是和那五个人联系的电话号码,你回头开车去接他们。这些艺术家还是很热情的,要求到一线,要求到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去,要求参与从立案调查,到行动破案的全过程,要求有身临其境的感受。”“哦!天哪!”他头疼了。
科长知道他,高兴的事,从不头疼,不高兴的事,就捂脑袋。她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艺术家是国家的财富,安全还是第一位的。想来想去,你手上这案子,一,有了点头绪,二,不至于动刀动枪,就交给你了。”
“科长,你饶饶我吧!”
敏莉说吼就吼,这个女人要发起威来,科里的人没有不休的:“这是命令!”
“你该知道我习惯单独行动!”
“这正是一个机会,让电视台的人,看看有名的独行大侠!没准把你编进电视剧呢!快去接人家吧!少啰嗦!”
“什么,还得我侍候他们?”他摇头不迭。
科长面孔一板:“人家来宣传咱们哎!下帖子请,还请不来呢!”看他满心不乐意的样子,敏莉警告他:“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德子,可要唯你是问的!给我打起精神来!”
二
小米,兴冲冲地跑到车库找德子。
他是生活中常见到的那种知多识广的年轻人,以知道演艺界的底细为荣。演员们的私生活,谁是谁的情人?谁又玩了谁的老婆?诸如此类,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都能从他口中听到。他有时也去客串一下,跑个龙套什么的,演过匪兵甲、国军乙、群众丙、老乡丁等角色,所以很认识几个影视界的人物。
“德子,听说你捞到一项美差?”
“你小子的耳报神真快!”
小米负气地说:“科长真是老家妇,有眼无珠。派你,你不想干;我想干,她又不派!”
“你去请战,我正好脱身。你知道,我一看那些演员,就头疼!”
“老家妇对我印象不好,罢了罢了。和演艺界打交道,不是说不能派你,不过,假如人家一说什么蒙太奇,什么分镜头剧本,一下子你不是得从头学起吗?”
“我学个屁!他们不就来跟着看热闹嘛!”德子说:“你上车去,帮我踩一下油门,别踩大发了,要熄火的!”
“这破车——”小米上车后,告诉他一个内部情况,“我听电视台一个哥儿们说过,不知哪位首长批评了,怎么电视上尽是外国人拍的警匪片哪?其实,国家的警匪片不是没有,不过不好看罢了。人家好莱坞什么水平?别的不说,就那些追车、撞车场面,咱们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舍不得花那本钱拍的。”他讲得高兴起来,好不容易轰起来的马达,一脚又踩死了。
德子气不打一处来。“看你怎么搞的!”
小米其实很想有这个机会,接近那些演员和导演,连忙跳下去帮他修车。接着讲他的独家新闻:“我再告诉你吧!到咱们这儿来体验生活的王家斌,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管他是谁?”
“有一年的春节晚会,他还是主创人员之一,算得上是个实力派导演。是他立下的军令状,要拍一部全视野多角度的中国式的警匪片。”
德子不大看电视,也不关心国产电视剧的成长和发展,小米说的这些,他了无所知。“我只希望他们来体验生活,我不头疼,就谢天谢地啦!”他把机油加好以后,准备行动,掏出科长给他的联络图对小米说:“你看这些个人,东南西北城住着,把他们聚齐,上午全搭进去了。”
小米提醒他:“德子,你也不先打个电话约一下?”
“约?”
“人家可不是长在地里的大萝卜,等着你去,拔一个是一个。你看名单上的男主角杨子平,女主角谢雯雯,可不是一般人物。你不事先约好,门都不给你开的。”
“啊?”
“别啊!”小米自告奋勇,“这样吧!今儿我没啥事,奉陪老兄一趟,领你见习见习吧!演艺界的人头,我多少比你熟点。德哥,把联络图给我,擒贼先擒王,逮住这个王家斌再说!”正好车库值班的拎着大哥大在门口晃着,小米一把夺过来:“喂!借使使——”电话倒是很快地通了,“王导,王导”地亲热地喊着,接着又把自己介绍了好一会。“我姓米,侦察科的小米……”
王家斌终于弄明白了,他挺客气:“好吧!我寻思你们也该来了。不过,你还是先去接耗子吧,他就住在离你们单位不远的酱缸胡同十三号。”
“耗子?”
“谁是耗子?”德子在旁边问。
王家斌在电话里笑了,“就是谭可天,我们这次特邀的编剧。大伙儿叫惯了他耗子,请他来,是指着这位中国第一侃出菜呢!”
“好吧!王导,我们先去接谭作家,回头就到你那儿——”
“别,别,接了耗子,就去接雯雯,那时,我估计我老婆和保姆就该回来了。实在对不起,我得带孩子。没想到今天临时通知她进棚,一部武打片,那个演女大力士的演员,昨晚跳迪斯科把脚崴了,上不了戏——”
小米马上充行家:“明白明白,救场如救火,好好,我们先到酱缸胡同接中国第一侃,再到电影厂小招待所接谢雯雯,再到皮裤胡同你家,最后——”
王导拦住小米:“杨子平你甭麻烦了,他自己有桑塔纳,到时候我们齐了,再通知他来都赶趟的。”
小米喧宾夺主,打了一通电话。德子插不上手,在一旁急得问:“怎么回子事嘛!”
“你就开车吧,我跟你说,王导的老婆进棚了,孩子没人管,所以,要我们先去接——”
德子问:“进棚!什么意思?”
“这是行话,就是到摄影棚里拍片去了。德子,你真得学着一点,什么混录啦,双片啦,后期啦……名词多着呢!”他说这些术语的时候,半点也不是炫耀,而是一种满足,一种从心眼里往外的陶醉。
按耗子的理论,演艺界的全部骗局,就是建筑在这些迷恋者的虚幻感觉上。
三
接手这桩偷车案,德子不乐意,周敏莉也不乐意。
那天失主来了,说明情况。这小子不知走了谁的路子,大概很硬,这才有话过来,否则科长不会亲自过问。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性格,她太好强,她有自己的一定之规,要她改变,或者,强其所难,她就会无端地在别的什么地方冒出火来。
“不是已经报案了吗?我问一下详细过程,不就结了!用得劳您大驾?”德子其实是好意。
因为,敏莉最近真称得上是内忧外患,压力够大的了。丈夫刚开了刀,在医院住着,孩子又要考中学,跑了几处,没有一万块,休想进重点。班上也是破案率总上不去,有些案子稀奇古怪,干了这些年也没听说过。她先生在大学就教刑事侦破,说起来是德子的老师,一谈起来这些案件,也感到头大。所以,德子能体谅科长心力交瘁的苦衷。何必呢?不就丢两辆车嘛!在美国,每五分钟,就有一辆车丢失,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您就歇歇吧!”
“德子,不是地道北京人,就不要‘您啊您啊’的,让人神经受不了。”科长把脸撂下来,不承情。
他心想,也许没赶上班车,她不快活。家里有个住院病人,两头跑神仙也吃不消的。不过,他真佩服科长,一个女人,干这一行,真不容易。科里的事,家里的事,哪一处不得打叠起精神应付。不过,德子佩服她,她居然找到了一个窝点的线索,然后撒下网,要钓这伙盗车贼,任务给了德子。
“大鱼小鱼,都别惊动,到时候再收网!”
这女人一办案子,那表情,真有点冷血杀手的狠劲。
隔着窗户,见这个戴墨镜的失主,大摇大摆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着。德子心里有一点不快,倒不是嫉妒人家有钱,而是痛恨这种钱多了烧包,烧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家伙。丢了一辆奥迪,还没过两个月,一辆奔驰又丢了。当然,这有几种可能,一是贼“海”上了他,专偷他的车;二是有人“卯”上了他,跟他存心过不去;三,黑吃黑,还不知道他们之间搞些什么鬼名堂呢?
他和科长一进屋,失主连忙站了起来。“周科长——”随后甩过烟来,嘻嘻一笑:“徐大侠,还记得那回押我进去,路上赏过我烟抽的,那是我一辈子抽的最过瘾的烟!”
干刑警,干侦察这一行,一是眼明,一是手快。铐子一掏出来,那人犯的面孔,尽管只一眼,也会在脑海里留下了一张永不褪色的底片,不大容易忘记的。刚才德子在窗外一过,就认出来了,“坐吧,别客气!你这个左撇子二犊,看样子,发财啦!”
“托您的福!”他就是失主,掏出名片,递过来,德子也没细看——反正是一家什么公司的董事长,问起他三个月丢失两辆轿车的细节。
科长一直没吱声,偶尔翻一下立案调查的卷宗。德子知道头儿此时此刻心里不怎么愉快,因为二犊这人犯过事,他那左撇子手,打伤致残好几个人。在她手里结的案,两年劳教。现在,成了董事长?成了戴大金镏子的董事长?成了一口气丢了两辆车,又开着宝马来报案的董事长?
六年前抓他的科长,押他的大侠,对不起,得给他找寻那失窃的两辆车!
他太知道他的上级了,她不说话,心劲用得更多。表面上看,不见多么飒爽英姿,可行动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德子在部队当过侦察排长,也不得不服她。谁也不会相信,她至今还是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每年业务考核,射击的头名状元,非她莫属。所以有些知情的惯贼和走黑道久了的歹徒,只要知道她在场的话,通常不敢掏枪的。你还没握住枪把,她早将枪口顶住你的脑门了。
德子觉得这位科长,有时像数学老师,一板一眼;有时像老家妇,絮絮叨叨;有时忙她有病丈夫和那个考中学的女儿,看不出她是干这一行的。只有她一经手案子,一遇上敌手,而且非等闲的敌手,脸一黑下来,真有点凶神恶煞的样子。
二犊陈述完了,多少有点怯生生地看着她。他拿着烟的左手,有一点轻微的颤动。这种说不好是紧张还是仇恨的情绪,而造成的举止失措,连他自己也觉察出来了。不过,他现在不是犯人,而且他肯定还有一种满足:你们抓过我、押过我的人,得给我办事。但在这个他看来是“冷血”的女人,和多少有些“二愣子”的独行大侠面前,他终于明白,还是规矩老实为好。“真是抱歉,麻烦你们二位了!”
六年前,敏莉把这个行凶肇事在逃的头目,拘捕归案。现在,这家伙还有办法让大概有点权势的人,为他说了话,指名交给她办。德子能够想象坐在桌前看材料的科长,心里是怎么的不能平静。
“好吧!大致也就这样了!”敏莉站了起来。“如果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徐德祥同志会找你的。”然后,走了出去。
有什么办法呢?要没有这些勉强啊,尴尬啊,为难啊,矛盾啊,憋一肚火又发作不出来等等别扭,而且,别扭着还得做出不别扭的可笑又可气的状态,也许流行歌曲就不会唱什么“这个世界真无奈”了。想着此时此刻还要开着车,去找他压根儿不愿找的人,一个外号叫耗子的作家,也就是说,想完全的,永远的,不折不扣的顺心痛快,大概是没门的。德子不是哲学家,不过他能悟到一些。
不过,那辆奥迪,还是手中压着一张牌,你这个失主先等等吧!
他忽然想,也许有那么一天,这个发了洋财的二犊,花钱雇他当私人保镖,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里,好容易悟透一点的独行大侠,情绪又坏了下来。
“细琢磨,也真他妈的!”
说是酱缸胡同离得不远,绕了几圈也找不到。后来,找到了胡同,又找不到13号。后来才知道,他们就怕人找到,才把门牌有意遮住。
小米一直把脖子探出车窗外,挨着门洞一家家数,终于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叫起来。“他妈的,谁把门牌挡住了?”这时,院内蹿出来一个小胡子,冲着车嚷:“你们是不是刚刚打电话来的?”
“您是谭作家?”
“别寒碜人啦,叫我中国第一侃,要不,叫耗子,顺口。”说罢,上车。上了车,就侃。“你猜怎么着?这个电视剧,顺得就像吃了巴豆霜一样,昨晚上,我们几个,一箱啤酒,两只扒鸡,又从杨子平那歌厅,找两位小姐助兴,侃了半宿,就把这个全视野、多层次的连续剧,前八集敲定。要不是王家斌惦着他那个熊孩子,成效还会好些。没想到,开头不错,一下子就上路了。再去体验一下生活,不就像真的一样了吗?”
小米惊讶万分:“啊?这也太神速啦,本子已经出来了?”
“眉目,只能说是初步构想,不过,基本框架大概也就只能如此了。要想不落俗套,现在就需要你们这些有实际生活的,有斗争经验的充实了。我看王家斌这一回卯上劲要抱个金娃娃。不拿飞天,他非剖腹自杀不可。他说了,耗子,你放开来造,怎么邪乎怎么造,这部片子,一定会拍得有血有肉,有情有爱,有悲有欢,有笑有泪的。”他发现车子不动,便对德子讲:“司机同志,走罢!”
德子从来没听这样神侃过,头有点不适应。
“今天晚上,还有一部古装连续剧《贵妃艳史》,等着我和另一拨几个小哥儿们‘攒’呢!”
德子对耗子讲的这些,大部分似懂非懂,不过,对于他用一个“攒”字,来形容他的工作,倒明白了写剧本,原来像开车铺一样,是可以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攒”成一部自行车的。
这个中国第一侃,要是昨天在街上碰到的话,他不把他当盲流才怪。主要是那几根鼠须,留着它居然不嫌恶心,怪不得他的外号叫“耗子”,真够呛!可继而一想,德子又好像悟透了一些,这世界真够无奈的了,要认真的话,没法子不头疼!可疼又怎么样?你不喜欢的事情,会因为你头疼而不存在吗?人家自己都不觉得讨厌,你干吗要头疼呢?
德子说:“不会耽误你的,现在就去电影厂小招待所。”
耗子一听,跳了,头碰到车顶。“去那儿干吗?”
“接谢雯雯啊!”
“我不去!”说罢,就要下车。
德子说:“这么走顺路,谭作家!”
“反正我不去的,要不,你们先去接雯雯,我在这儿等;要不,你们把我先送到家斌那儿。”
“那等于绕城跑两圈,世上哪有这种傻瓜司机?”德子真的头疼了。
“这样办,行不?”小米出了个主意,“车到电影厂,你先下车,在小树林里溜达一会,我们进去接了雯雯小姐出来,你再上车,好不好?”
第一侃还是坚持要下车。德子一看这样,不敢让作家跑了。没办法,只好他下车给王家斌打电话。
电话通了,也接了,先听到婴儿哇哇的哭声,男人的哄孩子声,女人的吼叫声,乱马一锅粥。
“看你,看你,尿布也不换,把屁股腌得这样红!”
“你去看什么电影,还把保姆带去当跟包,怪我?怪我吗?”
德子一个劲地“喂,喂”,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
“你能不能把小家伙抱走一会,我这里有咱们剧组的正事!好了好了,对不起,这全是我的疏忽,孩子这一泡尿,把我搞糊涂了。我忘了这差点要出人命的大事,太玄太玄了,耗子是万万不能在那个危险地段出现的。”
“王导,哪有这种事?我不相信,荡荡乾坤,朗朗世界,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会有这样治安不良地区?”作为一名社会秩序的保卫者,德子马上火了。
“别别,”他在电话里向他解释:“你完全弄误会了。是我们圈子里的纠纷,小意思,因为耗子有短,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靠近电影厂那一带的。中国第一侃跟人家三个剧组,分别签了合同,预先支了稿费,数目不小。他至少得写八十集连续剧,才能抵账。可他又不想编了,钱也花了,就只好躲了。所以,我们把他藏在酱缸胡同这个保密地点。那些付了钱的老板,能饶了他?带着打手,正在电影厂小招待所住着,等着找他算账呢!只要一露面,不生吞活剥了他,也得大卸八块。”
闻所未闻的德子,愣在那里。
电话里的王导说:“这样吧?我让杨子平接雯雯得了,他有车,你们快把耗子拉到我这儿来吧!”
德子放下电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先是苦笑,接着倒乐出了声,“这些人也真绝了!”这世界真无奈;但也不能不承认,这外面的世界,也还有他没见过的精彩。
四
皮裤胡同这一片,德子来办过案的。
这里有几栋文化楼,住满了演戏的,唱歌的,吹喇叭的,说相声的。在那胡同里走,好多面孔似曾相识。仔细在脑海里搜索一番,便恍然大悟,敢情是些在电视、电影上,常常露面的人物。这些名角,因为是在太阳光底下看他们,和在电视机、电影院里看他们,很不一样。有一种剥光了衣服,原形毕露的感觉。
那一回,他是跟她来调查一件女演员的情杀案,两个女人,为争一个男人,动了真格的,一重伤一轻伤,都送医院急救去了。那男人痛不欲生,跌坐在那到处是血的地板上,神志近乎谵妄,居然念念有词,“生啊死啊,这实在是个问题啊!”
德子悄悄地问敏莉:“科长,他说的这一句话,什么意思?”敏莉也不明白,转回头问旁边的人。
不知谁说了一句,“甭理他,这些人神经都不太正常的!”
“可他说的这句话,不像是不正常。”
“那不是他的话,那是《哈姆莱特》里的一句台词!”
现在,当德子的那辆老爷车,载着那位欠人家八十集电视剧的文债,不敢露面的第一侃,拐进皮裤胡同的时候,不禁想起那位在台上演戏,在台下也还在演戏的情杀案的男主角。两个女人差点死了,他还有情绪念台词。耗子不也这样吗?欠债还钱,天公地道的事。他振振有词地对小米说:“第一,他们也不是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钱;第二,我不拿,别人也会拿那些冤大头的钱的;第三,是他们把钱送来,又不是我去抢他们的呀!”
德子听他侃,想起那件情杀案的主角,这耗子的神经也不太正常吧!可从反光镜里看他,他活得又比谁不开心呢?
也许——德子琢磨,正经地活,是一种活法,不一定非要正经地活,也是一种活法。负责任的活法,是一种活法,不那么负责任的活法,也未必不是一种活法。德子仔细观察那一撮鼠须的脸,确实不像是有什么烦恼的人。于是,他不能不相信这两种不同的活法,恐怕不能简单地用优或是劣来评断的。要是往日,碰上这种人,这种事,他准是一脑门官司的,可也怪,他发现他竟然没有疼!
身后,耗子和小米,还在神哨。
“往后,有什么适合我演的角色,别忘了提携提携我啊!”
“那还用说,这部电视剧是写你们的,你来串个角儿,顺理成章,那有什么问题?我让家斌给你一个角色。”
小米受宠若惊:“能跟杨子平、谢雯雯这样的大演员配戏,那太过瘾了!”他说他特别崇拜这个戏的男主角。“那个杨子平,好像天生演领袖,演首长,演英雄,演正面人物,一出场,那劲头,那语气,就能把人震住。好了得的!”
“行啦,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我是不相信有什么英雄人物的,而且,对不起,我也没见过英雄人物。但是,我能给你编出个英雄人物来,明白了吧?演员嘛,台上是条龙,台下是条虫!主要是本子,你要让他多英雄,就多英雄。我看你们这位司机,小伙子挺帅,有个好本子,上个好角色,不见得比杨子平差!你信不信?”
“我还忘了介绍——”小米赶紧把德子介绍给耗子:“他是正经负责你们体验生活的。”
“就是局里说的,要派的联络员了!”耗子伸过手来。
“不敢当!”德子说。
小米接着说:“在我们侦察科,德哥是有名的独行大侠,还有我们的科长,都是出了名的专破疑难急重案件的好手。这回就是要你们跟着德哥,侦破一件盗车案!他就是来同你们商量的,因为窝点已经掌握,现在就像逮狐狸似的,等着盗车团伙进笼子呢!”
“那倒挺有戏!”
小米说:“这算不上什么,我们这位德哥,还有科长,碰上大案要案,还有枪林弹雨的惊险时刻呢!”
第一侃一听这个来劲了,从后座扑过来,吓德子一跳,以为他发羊癫风呢!“我在开车呢!差点撞了人!”
“上帝保佑,太好了,太好了!这部电视剧,就叫《喋血情仇》,明白吗?正需要补充这方面的内容!怎么样单刀赴会啦?怎么样历经艰险啦?怎么样死里逃生啦?最好是怎么样卧底打进匪窟啦?怎么样深入虎穴与匪首,与女贼斗智周旋啦?这后八集,我都觉得有门了!”
车到皮裤胡同,往王家斌楼上走的时候,这位中国第一侃还缠着德子。“你可以放开来讲,随便讲,哪怕瞎编都可以。我这个人的特点,你们大概也看出来了,第一,爱财;第二,是中国第一侃,也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编,天马行空,绝对不怕离谱。你要讲根鸡毛,我能编成一只鸡,你要讲只鸡,我能编成一只凤凰,你信不信?”
德子觉得这位作家,除了那鼠须外,也有其可爱的地方,至少,他敢香的、臭的一块儿往外端。
一直爬到六楼,看到一家门上贴着纸条,上面写着“《喋》剧筹备组”。不用说,是目的地了。敲了好一会门,叫了半天的,这才打开一条缝。
“看什么?看什么?我们又不是来打劫的。”
认出了谭可天,放心开了门,接着,问德子和小米:“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哪位,先替我去买一包纸尿片,好不好?”
小米一向乐意为这些他所仰慕的艺术家服务,自告奋勇说:“那我跑一趟。”
“真是对不起,”见他下楼,抱着孩子,追过去叮嘱:“别忘了叫店里开张发票,就写小道具好了。”
德子刚才打电话时,就听到要给这个孩子换尿布,竟然到现在还没换好。他马上头就疼了,有这样窝囊的人吗?即使生一个孩子的话,也怕不至于这么费事的。
谭可天不愧为中国第一侃,就介绍这一会,又神聊一顿有了联络员,有了侦破盗车案的真实体验,剧本该是如何如何之棒等等,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十分钟过去,还在门外站着呢!王家斌好像有点迷糊,陪着,傻张着嘴听着,不知道让客人进屋。要不是屋里吼了一声,德子还得站在门口,恭听耗子神侃。
德子干侦察这一行,少不了跟社会上三教九流打交道。但演艺界,除了那桩情杀案,接触过那个男演员外,对这个陌生世界,还很少打交道,怎么回事,他很纳闷,一个个好像都有些神经兮兮的,他倒要看看,难道都这个德行?
一进屋,他愣住了,一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女人,穿着古代侠女的练功服迎过来。
“这是我老婆——”
“不用你说,那天去局里联系,见过一面。”她把她丈夫拨拉到一边。
德子记不起在局里见过,不过,她倒确实是进棚才回来的样子,小保姆在给她卸妆。这女人个子蛮高大,块头蛮粗壮,两个奶子,每一只足有好几磅重,怪不得那部武打片请她去替角。她说:“我叫呼日格玛,制片。”
耗子马上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好不容易才习惯了你改的‘央吉’,怎么又换成四个字的名字啦!”
“你叫她呼日也行,格玛也行。”王家斌说。
耗子对德子说:“你别以为她叫这名字,就是什么少数民族,过两天,她要一高兴,叫什么娜达莎,喀秋莎,你还以为她是俄国老娘们呢!你呀,只要记住她是当家的就行!她不但当王导的家,还当我们这个《喋血情仇》剧组的家!老实说,王导没有他夫人,也就没有他王导的今天,要不是她,没有《喋血情仇》,没有体验生活,也没有你们单位这样慷慨大方地出钱出力,我真后悔,当初怎么不娶她呢!”
“你别狗嘴吐不出象牙——”
“慢着——”王家斌止住他的老婆,然后问谭可天:“耗子,这剧名怎么改成‘情仇’了呀?”
“你想的那个《喋血情魔》,我琢磨半夜,觉得俗了点。而且有点像港片的名字,是不?”
“可你别忘了,现在,观众最吃‘魔’,越‘魔’得邪性,越招人。那么多人迷信这个功,那个功,就是证明。咱们打出这个‘魔’字,是要给观众一个强磁场,一下子把魂灵都给吸引住。”
“老兄,《喋血情仇》也照样产生这个效果的!”耗子坚持着。
“那太文啦!《喋血情魔》吧!哪怕付给你改名费!”王导求他。
“不!”耗子跳起来,那鼠须撅得挺高。虽然他第一爱钱,但这一回,第一居然不是钱。
德子望着这位留有鼠须的耗子,多少感到意外。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