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这也太玄了一点!
这香味太熟悉,太亲切了,这个无名,无姓,也无来历的女人,在我身边熬过最不安的一夜。也许女性有一种习惯于被保护的天性,她安静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睡着,那些纷乱和喧嚣,好像与她无关似的,形成一个属于她的不受干扰的空间。她有时醒来,细声细语地和我说两句话,有时屏心静息听站外的狂风暴雨,那张天使般的脸,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庙宇里香烟缭绕的气味,使你生不出任何邪念来。尽管她大概怕在睡梦中,我把她撇下,还揽着我不放。
“你在闻什么?”她睁开眼,看我在噤鼻子嗅着。
当我努力追求这股淡淡香味时,香味又飘然消逝了。
她退下了手上的念珠,递给我:“你是在找这吗?”
“你信佛啊!”
她没有给我一个肯定和否定的答复,不过,她说得明白:“我相信菩萨会保佑我们平安的。”
也许天亮的缘故,人们看到了继续上涨的水势,和不断涌到孤岛上来逃难的老乡,以及毫无希望的求援。于是,不甘心在这小站上坐以待毙,重新开始昨天下车后心急如焚地奔走呼号。其实,谁也明白,再跳,再叫,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次是大面积的水灾,省会、县城都被水包围着,这困在小站上的几百口子,根本照顾不过来。可人们围着那小站站长,和唯一通往外界的一台电话,要他向上级呼吁,赶快救人。甚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难道要让我们喂鱼吗?
昨晚上失落钱包的惊慌和紧张,到了此刻,即使还未缓解,也不在心头惦记着了。那唯一能往路局联系的电话,可能电线杆被洪水冲倒了,这里喊破了嗓子,也无回音了。这样,便成了真正的孤岛,站长也慌了,好几百个旅客,还有比旅客更多的老乡,除了吃人以外,这里找不到一粒粮食,那我即使钱包没丢,也无法果腹呀!
那是我生命中最长的一天,但也是度日如年的一天啊!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熬过那世纪末的一天?
其实还没有到达饥饿的程度,人们已在为一口饼子在厮打。这种恐惧的预感,像瘟疫一样传染着,要比别人活得更长,就得把别人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夺过来。于是,人和人的关系,变成了在一块骨头前的狗和狗的关系,真可怕!
她从昨晚下车起,一直安安生生地坐在我的身边。或许她当真是出家人,无凡俗牵累,几乎没有行李杂物,因此,和我被丢了包的人一样,没什么怕偷的,但也找不到可吃的了。
肚饿,加之无望,和并不遥远的死亡威胁,浑身上下,有一种寒战的感受。其实正是夏末秋初,不该这么凉。但是不停地下着暴雨,天、地、湖都黑成一片,怎能不从心里往外冷呢!
饥饿能使人铤而走险,但对我和这个女人来说,只有相濡以沫地挨靠得紧一些,望着那湖水一寸寸地爬上站房。
“如果水漫过来,你千万抱住椅子别撒手!”
“我拖累你了!”她抬起脸来望着我。
“别往湖心里漂,顺着铁路,我们就能活!”
“我跟着你,菩萨会保佑的!”
直到说不清是下午,还是傍晚,那一天太长了,终于传来了汽船的马达声响,这意味着得救了。
——人是多么容易死,又多么容易活呀!
然而,二十多年以后,当我向站上问起当年这场水灾的时候,不知是灾难太频仍了,还是人们太健忘了,竟无一人能够记起七十年代这里发生过的灾情。
人们只是一再辩白,老先生,这里不是不沉湖,你弄错了,你要找的地方,肯定不是这儿!
——我也有点怀疑了!也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不沉湖?
汽艇是路局派来的,人们简直疯狂了一般地扑向水中,往船上爬。谁都想逃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一个个都被堵截下来,有的老乡还被推入水中。押船的人员申明,只接原来乘坐列车的旅客,一个个排队凭火车票上船。
糟糕!
已经准备去站队的她,回过身来,“你的票被人偷了怎么办?”
如果索性失去生还的希望,和这个半路相遇的女人,守着那把长椅,在水天相接的汪洋中漂泊,生死未卜的话,那我也不会想活下来以后的事了。可是,老天开眼让你活了,于是,活着的烦恼,要比死的苦痛,更为难受。
第一,车票丢了。
第二,不能搭这条船,到对岸车站,那我就不能如期返回单位。
——正常人不大体味得出迟到或者误假,能够对人有多大影响?但如果你是一个戴“罪”之人,便能理解对于无端而来的惩罚,那份恐惧是什么滋味?
多少年以后,我看到一部写劳改营的苏联影片,叫做《两个人的车站》,到最后那手风琴拉响的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那不就是我经历过的遭遇么?坐在影院里的我,再也忍不住,差点失声哭了出来。这种从心底涌上来的痛苦,正因为我自己有过那次切身体验的缘故。
其实,天灾意外,本是造成误假延期的正当理由,对正常人来说,是不用担心的。但当时的我,是无辩护权的被告,永远是错的。何况那是一个对我这样的人愈苛刻,愈刁钻,愈能给以生理、心理的伤害,也愈受喝彩的年代。一些恶性膨胀的畜生,以制造别人的痛苦来取乐,视作“革命”的时尚。尤其怀着阴暗的难以描述的对于文化和文化人的憎恶心理,会变本加厉地折磨蹂躏,这是我无数次尝受过的事,我会猜不出那些人将怎样收拾我么?
——那是中国土地上,最集体无意识的一刻了,幸而它已成为历史。
“怎么办?”她走回到我的身边。
其实,我一句关于误假的话也没说,关于可能遭受到的惩罚,更是只字未提。但她说了“你不回去,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吗?”对我的实际处境,她好像全明白不过的了。
“你快走吧!”我催她赶紧上船。
就在最后一刻,汽艇马达又隆隆响起时,真是想不到,已经上了汽艇的她,又从跳板上走回岸边,把脱身孤岛的凭证,也就是那张火车票给了我。
——那双深情的眼睛看着我,她的意思太明白无误了,不许说不!
——那双慧而美的眼睛,一直看着我走过跳板,还在深情地望着。可汽艇刚刚离岸,她就无影无踪了。
我不信佛,但我相信这世界上,总会有泯灭不了的善,这是无论怎样的恶,也毁绝不了的,要不是这点善,那岂不成了连鸡毛都浮不起来的三千弱水,谁都会沉下去,永劫不复了吗?那么,这个世界上,也许永远没有什么不沉湖了!
还是同样的夏末秋初的季节,重游故地,又回到三十二公里的小站上。
然而,没有不沉湖,没有不沉湖里的山,没有山上的庙,也没有明丽圣洁的她,甚至连那场灭顶之灾,好像也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这倒也是早就料到的结果。
我还有什么好寻找的呢?
于是,沿着走来时的那条乡村小路,又往回走去。人生就是这样走来走去,走到了尽头。虽然这是意想之中的结局,可我就这样来了又去了么?我望着村边那些香樟树、垂杨柳、草垛,和湖里飘浮着的芦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大水淹没了一切,只能看到顶端的一小部分。若是汽艇不来或者晚来的话,也许我和她,正抱着那张长椅,在这里挣扎着呢!
她说过的,人和人相遇,是缘分。但仅仅不足二十四小时的缘分,却让人一生为之魂牵梦萦。
“喂,喂,让开路!”
一个驾着牛车的老汉,在我身边,用那粗哑的嗓子吼我。
“对不起!”我闪在村路旁边,让车过去。
“吁——”他把牛喝停下来,也许对我的举止,觉得有些奇怪,问我:“你在这儿看什么?”
“我想起有一年发大水,这些树都泡在水底下——”
他没有兴趣听我说这些闲篇,扬起鞭梢,要走。
我突然想起,这把年纪的老汉,也许能提供一些什么线索。我叫住了他,请他抽了支烟,就坐在地头聊了起来。
“湖里涨水?涨什么水?”他老了,有点懵懂,有点颠三倒四。“这里不算什么稀奇,三年两头的涨,春天叫桃汛,七八月叫秋汛,鱼都游到锅里来——”
我打断了他:“老大爷,你不记得七十年代,有一次,大水漫进了那边的火车站?”
“断不了淹的呀!这儿是有名的三江两湖的锅底啊!就车站地势高点,一发水都往那儿逃命!一年两趟三趟都有过的。”
这种交谈,我不感兴趣了。“大爷,你忙你的去吧!”
他的烟还没抽完,不想马上去干活,继续唠叨下去:“那也叫作孽啊!几百口子人堵在站上走不了,情等死,可谁也不想死,好容易来条船,都想早早脱身,可有走的,也有走不了的,那叫可怜啊!有一年,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有一个年轻女人,她把票弄没了,上不去船,那跟她一块的男人,就自顾自地走了,真惨哪,把她丢下了!”
他说得我头皮发麻,我抓住他,“大爷——”迫不及待地追问着:“后来呢?怎么样?我跟你打听的就是她呀!”
“还有什么后来啊!她只能站在那边等——”
“等什么呢?”
“不是等船,便是等那个人呗!”
“一直等?”
“可不吗?”
“那时,天很黑了!”
“黑得邪乎。”老汉突然瞟了我一眼:“你在?”
我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你先说她,大爷,结果——”
老汉有些稀里马虎,并不在意我当时在场不在场的事,而感慨起来:“有什么结果呐!各人管各人,谁还顾得上谁,许是风啊浪啊,你不知道有多大,翻江倒海呀!兴许把她裹进湖里去了吧?”
“真的?”我声音大得把那头牛,都吓一跳。
“谁知道——”他接着又说了一句:“保不齐——”他把烟蒂掐灭在车杠上,吆喝了一声,那牛默默地往前走去。
我站在那或许是“不沉湖”的湖边,心在战栗,而且,比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更感到出奇的冷。
——也许,你会说,“压根儿就不存在一个不沉湖。”
——也许,你还会说,“从来也不曾有过这次不沉湖之行。”
那么,我写这不沉湖和诸如此类的玄妙,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