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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骆驼

我想给我这位老朋友,写篇歌颂他的文章,是存在心中很久很久的事情了。

他姓骆,个子高,背微驼,所以我们熟人之间,原来管他叫骆驼,叫了几十年。后来,大家都一把年纪,儿孙满堂,也就不大好意思这样喊了。于是,改叫老骆,倒感到别扭。

绰号,是个挺怪的一贴膏药,只要粘上了,就不大容易揭下来。因此,没有下辈人在场,我们仍旧喜欢叫他骆驼,好像更亲切些。他无所谓,他从来不懂得计较,叫什么,他是不在乎的。因为从他的外形到他的心理状态,除了骆驼二字,再找不到更传神的词语了。因为,他这一生,像一头骆驼踯躅在戈壁滩里一样,永远一步一步地,不声不响地,负着沉重的载荷,往前行进。

公事,私事,国事,家事,不论什么事,只要放在他的肩上,他都默默地担负着,从不说不。

解放前,他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英文特棒,本可以到外国去的,地下党对他讲,你留下来吧,他就把船票退了。由于我们国家很长一段日子里,英文不吃香,他当然也跟着不吃香,到了“文革”那阵子,会英文,很倒霉,他也跟着很倒霉。等到改革开放,英文又走红,他老了,译书,视力不行,口译,体力不行,所以,只好在外国语学校里教外国人学汉语,顺便还教外国人打太极拳。

这很尴尬,因为,他不会功夫,还得现学现卖。

他给我解释:“可学校希望我能这样!”

“不合适你,骆驼——”

“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这话倒也不假,因为,他的英文无用武之地,图书馆,资料室,总务处,行政科,信访组,三产办,人口普查,计划生育,什么没干过呀,只要领导一找他,“老骆啊……”他就明白,又要换办公室了。

八十年代初,他总算归口,到了一个能用他一技之长的地方。我跟他开玩笑,“骆驼!你这朵花含苞待放了几十年,肯定要结一个了不起的果实!”他苦笑,不语。后来,听他说,才知道语言也是在不停地发展变化中的,即使在英语的故乡,莎士比亚的词汇,也多少有些陈腐了。正如我们今天,碰上一位用文言文讲话的老学究,不但滑稽,恐怕耳朵是受不了的。因此,学院干脆要他教外国人汉语和太极拳了。

“生是把你给糟蹋了!”我为他叹息。

他反过来安慰我:“算了,不想那些,再说,有什么法子呢,就那样吧!”

看他那一脸无怨无悔的神气,我感到心悸。

我那时,很想复习一下早已生疏的英语,老先生教青年学子,嫌他落伍于时代,但辅导我这个正想学习莎士比亚的老童生,还是可以的吧!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从教材到录音带,都给准备好了。还亲自上门面授,用不着我到老师家去,而且学费免收。不但一分钱不要,连一支烟也不要,只要一杯茶润润嗓子就行。纯粹义务,无偿服务,于是这番盛情,倒弄得我学不成了。不是我不想学,而是我不好意思学了。那时,到我家教了《李耳王》,再去学院教留学生的“人手足刀尺”,正好是城东到城西,他得多蹬一个小时自行车。

“算了算了,还是晚上我去你家得了。”

“不行,我们家小孩多,太乱,绝对不是学外语的环境。”

于是我想只有彻底算了吧!“干脆,骆驼,等你告老还乡时再向你求教吧?反正,我复习英语,本来就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

他很遗憾,一再说:“无所谓的,你想得太多,人活着,总是你为我,我为你这样互相帮助的嘛!”可骆驼,总是愿意为别人尽一份心力,如果找到他,他绝不拒绝,好像他是个不大懂得说“不”的好人。而别人不论怎么难为他,作践他,他也是能忍则忍,自我调节。那回,要他管计划生育,他为难了,机关里的女同志,还好说,遵章守纪,让不生,就不生,连人流都不用做,而附属的印刷厂里那些女工,任务不重,便性欲发达,性欲发达,便顾不上服药戴套,老是要突破指标,总是围着这位老知识分子纠缠。他终于找到领导,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说不,也是最初和最后的一次,向领导表示出宁肯辞职也不干的意愿,要求换一位女同志来管。

领导问他:“老骆,为什么做计划生育工作,就一定要女性呢?”

骆驼想想也对,是啊,为什么男人就不能管?他就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出来了。后来,领导再三在会上表扬骆驼,到底受党教育多年,指到哪,打到哪,让干啥,就干啥,小我服从大我,心中装着全局。我听说他这件事后,对他说:“骆驼,幸亏现在不烧窑了,否则,你还得做一回张思德呢!”

我以为他一定会笑,但他面部,毫无表情。

那时,他调到外语学校,还以为他是烦腻了他抽屉里的避孕器具,和对那些不肯结扎的女人无能为力,才离开单位的。其实,不完全是这样,那是表面原因。时光的流逝,使老骆意识到,再不一搏的话,也许上帝不会再给他机会了。于是,打心眼里是想振作一次,无论如何,他有那一肚子圣约翰的英文,就像他拥有莫邪干将,终其一生,未能出匣而一展青锋,不能不说是憾事。正好,他早先的圣约翰大学时代的同学,现在还在一个重要部门负责;一次校友聚会,知道他在管计划生育,以为他大概用他高深的外语知识,为我们国家引进什么有关人口发展方面的先进经验呢!等到了解他不过在给男人发避孕套,给女人们发避孕药,就说了一句:“老同学,你还是归队吧!”

很偶然的,他踏上新的工作岗位。骆驼一走,原单位的领导就别提那个懊悔了。这世界上还能找到这样模范的干部吗?他听话,他服从,他驯良,他安分,他老实,他随和,他规矩,他具有这方面所有形容词的好品格,好到让人觉得他有些呆,有些克己复礼。

因为有这么一个来头,新单位的领导,对他也另眼相看,可他不是那种会拉大旗作虎皮的人物,吹吹拍拍,就更是无能了。其实,语言的一时落后于时代,不是什么可怕的,无可挽救的事情,到那个国家去住上一年两年,在那种语言环境里,自然而然就会迎头赶上的。正好有这么一个伦敦大学的进修名额,恰巧系里也意识到他去进修一下的话,对教学方面无疑会是一把好手。

就在他作准备的时候,院里一位领导找他,并和他商量,请教他怎么办才好?他本来一句话就打发的事,“你是领导,我又不是你的领导,跟我什么相干?”可骆驼永远是引颈就戮的架势,他的思维定式,就是立正,接受命令,向后转,执行任务,没有二话。原来,别的系里,有一位女教师刚离了婚,情绪极不稳定,上阅读课时,读到《简爱》里那位女主人公暗恋的伯爵,他老婆出现时,应该不至于如何激动的,她在课堂上昏厥过去了。

“这怎么回事?”

“受刺激太深。”老骆回答。

“应该怎么办才好?是不是改换一下环境?”

“这是个主意!”老骆还未觉察到自己进了圈套。

然后,图穷而匕首现,要他把这个进修名额,让给那位刚离了婚而精神承受不住的女教师。

老骆当时可以问一声:“你考虑她的精神承受能力,就不怕我受不了吗?”但我知道,你借给他胆子,也不敢说出嘴的,而且,我还相信,像他这样的好人,连腹诽,也不会有的。

他太太,他儿女,还包括我,都力主他去找那位圣约翰的老校友,讨回一点公道。他说算了,既然领导这样安排,总有他们的考虑。是啊,《简爱》才读到三分之一,她就昏在课堂上,往后再读下去,不得自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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