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到一家医院,去看望一位老朋友。所谓“老”,既有两人交往已久的意思,也有此公上了年岁的意思。其实,我也进入老的行列,但他比我更要老些,快八十的人了。这是位乐观的老汉,应该死过好多回却居然还能活到“望八”的老同志。
他知道我现在以耍笔杆子为生,便说他早年在解放区也写过一些东西的。后来,不写了。我向老汉讨教,为什么不再舞文弄墨?他开玩笑说自己肠梗阻了,就再拉不出什么锦心绣口的文字了。听他这种自嘲的话语,便可知道此公性格豁达之处。
聊天中,他试探地问我,“你不去看看‘谁’?”
“谁?”
“就是那一位!”他莞尔一笑。
我马上会意:“他怎么啦?”
“也住在这里,跟我一样,进来容易出去难了。”
有的人的名字,倒不一定如枪似戟,可是名声稍差,人缘不佳,都愿意离他远些,最好连名字也不提,因为他的名字,总是与“文革”呀,或者更早一些的政治运动相联系着。虽然大家早就不那么耿耿于怀了,无论如何那已经是一段尘封的历史,若是念之在之地忘情不了,那这个人岂不活得太累?不过,一说到这位老人家,仍是摇头者多,好感者少,因为他的名字与什么整风、审干、四清、三反等等特殊记忆搅在一起,于是,大家索性回避此公,努力将他忘掉,因此,不得不提及时,遂以“谁”来代替。
“想不到他也病?”
“病得还不轻。”
“他知道你在这里住院吗?”
“我去看过他。”
“他呢?”
“他儿女说他要过来看我。”
“假如你们俩见面,会说些什么呢?”我觉得颇有点戏剧性:“我很想知道。”
他宽厚地一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都是马上要到终点站的人了。”
这位“谁”,当然也是我和老汉都熟悉的人,从五十年代起,“谁”一直扮演冷面杀手的角色。譬如把哪些人批判,把哪些人处理,定什么性,按什么办,上什么纲,划什么线,属于什么矛盾,送到什么地方去改造,戴不戴帽子,算不算分子,都是他这个历任运动办、清查办、专政办负责人的事情。
如今躺在医院里等死的两位老先生,这一个曾经是另一个的靶子,另一个曾经是这一个的克星,说他俩是中国政治生物链中的相生相克的环节,一点也不算夸张。这一个挨另一个整得几十年抬不起头,另一个整了一辈子人,整了一大串人,好像也未见如何发达,如何光辉,反而弄得大家都避鬼神似的远离他。如今,都到了垂垂老焉的年纪,都得了不治之症,都住在医院的癌病房里。
我说:“无巧不成书!”
老汉说:“看来,上帝不懂政治。”
“他想见你干什么?赔礼,道歉,认错,谢罪?我有点不大敢想象呢!”
“算了,到了死神快要敲响丧钟的时刻,是也罢,非也罢,对个人来说,争个长长短短,再也不具备任何实际意义了。”我的这位老朋友悟道似的向我摆摆手。
但我不相信这个整了一辈子人的“谁”,能像老汉这样想得开,因为他从来不会消停,也不肯安生,这个“谁”,运动起家,运动发迹,他一有运动浑身精神抖擞,而有日子无运动的话,便郁郁寡欢,连饭也吃不香。直到他晚年,真是遗憾啊,一是他终于离休;二是也不再搞运动,才真的感到没有什么事干。他老是茫然若失地唠叨,怎么不发社论呀!其实,每张报纸每天都会有社论的,不过,没有他所需要的那种战斗檄文的社论。于是,他觉得不对头,看人看事,总是不顺眼,总是认为有什么差错,总是疑神见鬼,总是悻悻然。所以,人们讨厌他,包括他儿女,也对他敬谢不敏。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乐意天天看那张灶王爷的脸,也没有人喜欢听拉警报或救火车呜呜的笛声。
我不敢说这位“谁”,具有小人之心,但患了这种动不动要修理人的病,根据我个人大半生被整的体会,其中大半是小人,这估计是没有错的。否则,要整什么人的时候,灵魂深处的良知,会使他无法下手。老实说,把一个无辜的人推向断头台,眼看永劫不复,没有强烈的恶念,是做不出来的。唯有患了小人病的人,才感到整人是种乐趣,才不会手软,才天天盼他需要的那种社论。
“其实,你和‘谁’,差不多前后脚跑到解放区去的,听别的老同志说过,整风的时候,他就够意思。”
老汉不接我的话题,只是说,小人嘛,是一种社会现象。凡有人类活动的场合,只要存在着竞争机制,攸关到每个人的物质和精神的利益,有人得到的同时,有人得不到,出现不平衡,就有争夺。得不到的人想得到,得到的人要保护自己胜利成果,而且还想得到更多,就有厮杀,于是必然要产生所谓的小人。这种争夺和厮杀过程中,如果借助于权力,就叫做“整”。所谓“整”,就是一个绝对强者,打一个不敢还手的绝对弱者。然后,病床上这位挨整的老先生总结:“历次运动,‘谁’是健将级的!真是该给他授勋!”